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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失行孤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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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紫岚醒来时,铁真真正坐在床边给她擦汗。见她睁开眼,便说:“你总算挺过来了,那两天一直高烧不退,我们还当你要死了。”孟紫岚没有理会,目光转向床边的另一个人影,是谢竹峰,哦,现在该叫袁承志了。他的表情还是很冷,但眼神中却含了一丝暖意,迎上她的目光后,他转开头,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好么?”孟紫岚问。
她指得是顺治了。这就是她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后问得第一句话!袁承志抽了口冷气,说:“他很好,正常上朝、下朝。”
“哦,这样就好。” 她微笑着,泪水却潸然而下。
铁真真见她不说话了,便从桌上端起药碗返回来。“这是退烧药,你喝完后,再睡一会儿,等饭做好了,我再喂你。不吃东西身体是撑不住的。”说完,一手将她扶起来,拿着汤匙喂她喝。孟紫岚只喝了两口,便呛起来,她抬手轻轻地擦了擦嘴,把药推开,说:“我想和师父单独说会儿话,行吗?”铁真真回头瞅了瞅袁承志,见他没反对,便收拾家什出去了。听着铁真真的脚步走远,她说:“我和多尔博在西苑见面在你的计划之内,对吧?你以我的名义把多尔博邀到那里,又顾意让我跟踪你,把我引到西苑,只是让我和他见面吗?”
他看着门,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我和多尔博才呆了一会儿,宫怎么会立刻知道,想必是你说的了。你这么做,是想让顺治把我赶出宫吧,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而你又不想杀我。”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开话题,说:“以后你不可能再见顺治了,还是把他忘了吧。我们不会杀你,过几天有人会把你送回江南,到那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你们要送我走,为什么?”
“我们的事业要的是男人的勇气,不是女人的眼泪。你对我们没用。”说完,他起身出去了。她想叫住他,但是身上软弱无力,刚一起身,便倒下了。
铁真真来喂过她饭后又走了。天黑下来,孟紫岚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铁真真带了几个人来。他们把她反绑起来,嘴里塞上布子,装进木桶,由两个彪形大汉抬着装上马车,还在上面覆了很多东西。出城前马车走得很慢。在城门口车子停下来,她听见他们在守门的干兵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她没有听清楚。后来,有人过来检查,用武器一类的东西捅了捅上面的东西,没发现异常,便放行了。出了城后,车子一下快起来,路颠簸不平,车子不停地摇晃,她的精神本来就没有恢复,没一会儿便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正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
难道,她已经到了江南?
她想起来看看,可是别说身体了,就是手指动一动,都觉得疼痛难忍。可能反绑得太久了。她只好静心躺着,四处打量。这是个仓库,墙边放了很多农具和几个放杂物的木箱。木板门破破烂烂,旁边可能是马厩,臊气、恶臭一股股地飘过来,熏得她头晕目旋。她挣扎着想出去,这时外边传来杂踏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了,几个人影快步走进来,立在她面前。她抬头,他们背着光,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为首的是个身着青袍的中年道士,他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扯起来,就着阳光打量着。她也看清了他的脸,三角眼,扁嘴唇,周围还留着黑黑的胡茬。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瘦棱棱地,看起来只剩下皮包骨头,不过和饥饿没关系,他那张红润的脸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她的脖子被拽的很难受,她想躲开,他的手指却狠狠地掐住她的下鄂,指甲几乎嵌到她的肉里。等把她折磨够了,他才拍了拍手站起来,对身后的老道士说:“你确信了,这个女人就是狗皇帝的妃子?”
老道士说:“确凿无疑,是袁将军亲口说的。当时我也在现场,袁将军说这个女人是狗皇帝的宠妃,因为有师徒的名份,不忍心杀她,便让人把她送回南方去。陈之鹤认为这事应该让殿下知道,所以派手下兄弟把她先送到了这里。”
“很好。我会禀报殿下的。”说完,青袍人带着从人走了。他们出去后,她一手撑着地站起来,蹒跚地走到门口,晃了晃,只听到几声“咣啷咣啷”的声音,门上了锁。她又转回原地重新坐下,抱起双膝陷入沉思。
他们说的殿下是谁,是前朝的皇子吗?前一段时间朱三太子一直在京城活动,后来朝庭加紧了防备措施,他便消声慝迹了,难道他们说的“殿下”,是指他吗?落在袁承志手中,她虽然害怕,但知道他多少会顾念些师徒情份,不忍杀她,如果落到朱三太子的手中,她就不确定了。她对明朝的历史不熟悉,只知道这个朱三太子是崇祯的儿子朱慈炯,李自成打进北京后,他逃出皇宫,流落明间,从此,从清顺治元年到雍正七年,在民间竟“活动”了八十年之久,清朝三代皇帝都被他搞的焦头烂额,康熙历来以宽大著称,对朱三太子一案却从不手软。野史、小说对朱三太子的品行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品行不端,有的说他是末日英雄,莫衷一是,她对他不了解,如今落到他手中,更是不敢揣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了,两个白衣女尼走进来,没有说话,一边一个把她拖了出去。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用一手遮在额上,四处看了看,才发现她是在一个农家后院里,不远处有一排房子,土坯墙,灰色的窗格子,门楣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她们把她带进房子里。她正疑惑她们要做什么,一个白衣老尼姑从里屋走出来,打量了她一番后,给先前的两位尼姑使了个眼色,两人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按在炕上。她预感到有不好的事要发生,正想挣扎,老尼姑却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一下扎进她的头上。一阵钻进的痛楚传遍全身,她没来得及尖叫就昏过去了。
孟紫岚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醒来时,又是一个黄昏了。她还躺在炕上,白衣尼姑们已经走了,屋子里静悄悄地,灰格子窗户半掩着,早春的落日暖暖地洒到了她的身上。她稍微动了动手,没有感到疼痛,便坐了起来,目光散乱地扫视着四周。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银针,便抬手摸着头发。头上什么也没有,她也没有痛楚的感觉。难道她们把针取走了么?对于她们的行为,她十分疑惑,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坐了一会儿,身上有了些力气,她便下了炕,走到了门口。她以为门又上了锁,便用力推了一下,不料一下子被闪到了外边。院子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在凉衣服,见她出来,扭头笑了笑,说:“你醒了。”
孟紫岚点了点头,说:“我这是在哪里,那些尼姑呢?”
“你说的是圆空大师吧,她们已经回庵里了。你在的这个村子叫白莲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孤石村,村口有块大石头,听说是女祸娘娘补天剩下的,村子就用那块石头命名了。几年前,村里出了个唱戏的,在京里扮观音大士一下出了名,村子就改了名,用观音大师坐下的白莲命名了。好听吗?”
“嗯,”孟紫岚说。她见这个女孩子天真烂漫,绷紧的神经便放松了,还过去给她帮忙。
女孩子甜甜一笑,说:“不用了,你去坐会儿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叫霞儿,你叫什么?他们为什么把你弄到这里,你是坏人吗?”
孟紫岚摇了遥头,苦笑着说:“我不是坏人,只是一时好玩做了不该做的事,糊里糊涂被他们带来了。圆空大师为什么会在你们这里,还有那个穿着青袍子、眼光有点可怕的男人是谁?”
“你说的那个人叫王士元,很讨厌,我也不喜欢他。他要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就去告诉扬叔叔,扬叔叔会训他的。”她把一块被单撑平,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忽然又想起孟紫岚的问话,便说:“圆空大师有时会来,今天是王士元叫来的,我和爹娘去田里了,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圆空大师说你是京里来的,是个重要的人,她们现在还不能把你带回庵里,所以让爹和娘先照看一下。王士元也留了几个人,他们就在前院。你要去看他们么?”见孟紫岚低着头不说话,又说:“他们是杨叔叔的朋友,不会害你。”
“你说的扬叔叔是谁?”
“是教我们读书的先生。以前我们这个村的孩子都不上学,也上不起,他来后在村子的南边开了个学堂,免费教我们读书。他人很好,很爱和孩子们在一起,村里的人也都喜欢他。枯寂大师、上山真人,还有好多其他的出家人常来看他,他也去看他们。他们都说扬叔叔是天上的菩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哦,我说得太多了,王士元不让我们和你说话,还说你要是敢逃跑,身体里的毒就会发作,谁也救不了。”
原来她们给她扎得那个针是限制她行动的,怪不得这么放心地把她留在这里。她想了一会儿,问:“附近有官兵吗?”
“有,不过,不常来。”女孩子不满地说,“前几年,风水宝地也被他们圈完了,好东西也被他们抢干净了,这穷山僻壤要什么没什么,他们还来干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想跑去求救吗?看来他们说得没错,你是个坏人,和他们满靼子一样!”说完,她把盆里的水一倒,收拾东西进了屋子。孟紫岚进去也不行,不进去也不行,尴尬地站在原地。这时,女孩子又撩起门帘,探出头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呀,要是不喝药,今天就死了。”说着,抬手扔给她个东西,孟紫岚接在手中一看,原来是个拇指头大小的红药丸。女孩子说:“圆空大师说,一颗只能维持你一天的命,以后她会每天派人来给你送,你要是老实点儿,不跑出去,她会早点送来,要不,先让你疼上一阵再说。”
“为什么这么说?”她疑惑地问。
“你毒发后先疼个死去活来后才会死,要是不想受罪赶快吃了吧。”说完,又进去了。
孟紫岚住的这家人家姓张,名岐山,是个佃户,一家三口人过得很贫寒。他们的祖籍本来在永平府,明朝末年那里成了战场,明军、清军、李自成,走马灯似的一批接着一批,他们的父辈见呆不下去了,便举家迁到河北,在白莲村落了脚。村民十之八九都是避祸来的。因为有当年的经历,人们一听军队来就害怕。好在村子比较偏僻,土地也不好,平常没什么官兵来。他们问起孟紫岚的事,她含糊地遮了过去。一家人见她待人亲切,又能说笑话,便对她也好起来,霞儿还和她成了好朋友。
孟紫岚不敢逃跑,也找不到人去向官府求救,只能安心地等待着。每天早晨她起得很早,吃完解药后,便帮着霞儿做早饭,等张岐山夫妇俩下地后,又和霞儿一起做起家务。王士元留下的人看得她很紧,开始几天连门也不让她出,后来见她和张家处得不错,又没有逃跑的意思,便不再紧盯着她了,有时还允许她和霞儿一块去河边挑水、洗衣服。
白莲村位于两座山之间,是个穷乡僻壤,一条大道把村子从中间分开,人们大部分住在西边,东边是田地和树林,小河在林子的尽头,是村里妇女们聚集的地方。每天她们到那里挑水、洗衣服、聊家常。孟紫岚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农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来这不久便被村里纯扑的气息感染了,和村民亲近起来。听说她是被王士元绑来的,人们开始还对她怀着戒心,但是几天下来,见她总是主动帮助人,又时常跟在霞儿身边忙来忙去,便和她熟络了。不久,孟紫岚打听到,王士元表面上是清风观的道士,暗地里却有别的活动,经常有江湖上的人到他的观里走动。有时他们会突然消失,几个月后又突然返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对霞儿说的那个杨先生很恭敬,至于为什么,村民们也不知道,只说杨先生是个好人,不但免费教孩子读书,还时常周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不管是村里的,还是外来的,只要有请求,他从来不拒绝。只是,他有点怪,平常不太和人说笑。孟紫岚怀疑他是朱三太子,便想见见他,但是王士元的人不同意,还说她不配。她怕他们反脸,再拘禁她,以后便不敢再提了。
有一天下午,她和霞儿挑上水正准备回家,霞儿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了学堂,便要去取,把她也带去了。到学堂的门口,霞儿自己进去了,让她在大门外等着。她把扁担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肓目地张望着。学堂是旧庙改的,虽然做了修茸,从外面看还是很破旧,门前种着松拍树,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一块很大的阴影,如果现在不是早春,而是炎炎夏日,到这里乘凉一定很舒服。不远处是一片花圃,草已经冒绿丫了,成群的麻雀时而落到草地上,时而跳上树枝,闪着小脑袋欢快地叫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玉料饼,瓣了一点儿,揉成小块,撒到不远处,不一会儿它们聚过来,警觉地四处瞅了瞅,便低头吃起来。她一手托腮,微笑着凝视着。
一个人走了过来,她以为是霞儿,便说:“好快,我以为还得再等一会儿呐。”
“你在等人吗?”
她扭过头,见是个陌生人,便站起来说:“是啊。”说完,打量起他。他年龄大约在二十多岁,长身玉立,白衣翩翩,目光虽然平和,却带着一丝冷傲,要不是衣着扑素,手里拿着书,俨然就是一位贵公子。她疑惑地问:“你也是这里的教书先生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教书先生。”说完,他打了一眼她旁边的水桶,又盯着她的脸看了看,目光中闪出一丝迷惑。“你是------”
“我跟霞儿一块来的,她进去取东西,让我在这里等她。你------”她又打量了他一遍,问:“你就是霞儿说的扬叔叔吧。”见他点头,她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你认为应该在哪里见到我呢?”他收起书,漫不经心地问。
她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是说,我没想到会见到你。原以为你是个很难见的人呐!我来这里后,经常听村里的人说你很忙,不怎么出门。我一直就想见见你,可是他们不让我来,大概怕我打挠你吧。”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哦,是吗?我只是个教书先生,没什么可见的。你是王士元从京城带来的那个女人吧,我听说了。”说着,他已经跨进学堂的门槛,见她还呆呆地站着,便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
她正要答应,霞儿手拿着小包裹跑了出来,一见他,“哦呦”叫了一声,说:“扬叔叔,你回来了!哎呀呀,那可遭了,我以为你去了慈心庵,所以把孟姐姐带来了,这下赵伯岷他们又要骂我了!哎呀,哎呀。”说完,不停地用小包裹打自己的头。等一发现手中拿着什么后,她又说:“这是你给爹爹的菜籽,我放学时光顾和英英说话,把它落在了书柜里,所以跑回来拿。谢谢你,杨叔叔。”
“没什么。我见集市上有卖的,顺手买了一点儿。”和她说话时,他的嘴边浮起一缕笑容,等目光转到孟紫岚身上后,笑容就消失了。他对霞儿说:“赵伯岷要是骂你,你就说是我让她来的,你只是替我传个话。”
“真得?”霞儿问。见他点头,她一下子跳起来,高兴地说:“谢谢扬叔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向着我。太好了。哦,对了,”她跳下门前的台阶,拉着孟紫岚的手说:“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孟姐姐,她一直想见你,可是赵伯岷他们不允许,还吓唬她说要是她敢来,就不给她解药。你也帮孟姐姐说说话,别让她老受欺侮。”
“孟姐姐?”听到这个姓,他问孟紫岚:“你姓孟吗?”
“我是姓这个姓,没有骗你。”
他对着她的脸瞅了瞅,见她神态如常,没有说谎后的不安,便说:“是吗?进来吧。”说完,先进去了。
霞儿见孟紫岚在看水桶,便说:“我把它担进去,你不用管了,和扬叔叔去吧。”
孟紫岚点了点头,跟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