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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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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那么现在,你学会几分。”
镜流抱拥着刃的头颅,像不辞辛苦授业解惑的慈师,垂眼又似情人低语。
“学会怎样杀人,怎样被杀么。”
女人的笑声回荡在空荡的斗室,刃未长成的躯体依在她的怀中,忽略生长疼痛,二人仿佛依偎取暖的动物。
刃没有回答,仅是一笑,深浓靡丽的眼眉潇洒地上扬,依稀竟叫人想起他为应星的少年时光。
镜流偏了下头,双目如同着魔,追逐着男人眼底的火光,数不尽的杀戮欢爱交相往复,无论多么深重的剑伤,都不能逼出他曾经跃动的命火,情欲与死亡触发肉身本能的颤动,却从来不能真正将他点燃。镜流早在过于长久的机械重复中抛弃隐秘的指望。一切未崩毁前,她曾蒙昧旁观过多少次火苗的燃烧,跃动的赤影始终吸引着她习剑之外的全部余光,应星于她不动声色的注视下生长、扎根,被人鄙夷又嚣张灿烂地攀上顶峰,后来他长大,瘦小的影子迅速抽条,稚幼的五官如有天工精细雕琢,摒杂去浊——孩子长成少年,又成为一笑攫取他人芳心的昳丽青年。
她旁观他情窦初开,爱意迭生,那时候,他眼底的火焰似乎摇动得更剧烈了。
彼时剑客握紧掌心冰冷的鞘,应星的心脏因白珩的每一次回眸紊乱跃动,爱火燃烧。
她安静听着少年失序的心跳,阖目细数。
七十一声,多余的一声是她的。
而后百千声响,皆为乱数。
坚硬的剑鞘一瞬间失去冰冷的触感,剑客握着爱剑,胸腔内多出一缕不该属于她的,窒闷隐晦的情线。
她不识情爱,为避魔阴,千余年来心念未动,爱憎不起,苦修一样的生命中唯一变数,是她无意投向短生种的旁观视线。
应星肆意燃烧的情感是她永不能触及的禁忌。
她照旧依循自定的教条,摒六欲七情喜怒嗔悲,可是看着他放纵挥洒情念贪执,受其余热亦无烧手之患,旁观,总是无比安全。
他未察觉她,又几乎整个掌控她。
她不明白心内异动的缘由,任由眼前蒙上隔绝危险的薄膜,只将其当作疾厄,看他动情,观他挥斥意气,等待蜡炬燃烧彻底,沉没幽冥。
她看他悄悄造出三人礼物,余下一只精巧玉壶,却始终没有送入接收者手中。
他在想什么,踯躅扭捏,源于何处。
情爱谜题的复杂构造胜过仙舟内最为晦涩的书册,镜流不懂应星,更不懂围绕而生的,胸臆无端的窒痛。
如今怀抱匠人头颅,她终于明白。
偏偏,不复有了。
她抚过青年上挑的眼,指腹温存,口中却是至为刻毒的一问:“她真的会想要你造的玉壶么。”
镜流无声笑着,眸中暗红流淌:“反正,你本也不配送。”
铮!
眼前剑影亮如银雪,剑的冷意无限近地逼近她的脖颈,剑锋流转的赤光为她的面容染上一层绯色,玄黑剑刃的另一端,一只新生的手握住剑柄,赤裸着的男人效仿着她挥剑的姿势,刺出与她剑招不差分毫的一剑。
镜流睁大眼睛,长发浮起又坠下,她的目中似有错愕,下一刻,复转作彼此熟识的轻蔑。
“太慢。”
她并指阻住纤薄剑刃,极轻易地将它夺去,反手扣住剑柄,剑尖朝外,一寸一寸没入刃的胸膛。
尘飞土扬,重物坠落。
男人干裂的嘴唇无声计数,镜流凑近他的口唇,于他死亡前听清。
第七十一次。
九
黄沙飞卷,朔风劲冷。
刃赤足走过沙粒碎石铺就的地面,身上挂一件空荡长袍,袍角浸满干涸血迹,划出纵长的口子。
他随手拾起一截木枝,回忆着镜流刺入时举剑挥剑的动作,操纵枯枝划出满月一样的弧线。
远处行来一只瘦狼,灰狼大约饥饿太久,口角溢出浓稠的涎水,双瞳反出幽绿光亮,贪心地望向此时荒原中的唯一人类。
肉食。
狼的涎水滴在皮毛,口鼻呼出炽热紧迫的气流。
狼偏过头,刃同样效仿着野兽斜斜注来的视线,苛刻地估量着活靶的价值。
年老,过瘦,缺乏力量,然而除却山洞,这个地方没有第二个借他试剑的活物。
山洞中镜流抱拥着他乏力的躯体,抚摸鬓发的手指残留着一种怪异的温存,她不止一次肆无忌惮向他展示不设防的后背,又在他偷来剑刃迅疾刺去的瞬间控住剑尖,便如逗弄一只未睁眼的狗仔,甚至不需倾注余光。
剑客抚摸着将要崩裂的剑身,漆黑长剑布满数之不尽的裂纹,刃无数次注视那柄熟悉的,出己手的剑,用一种近乎残虐的清醒视角,推算着故剑毁销的时刻。
镜流一样望着剑,酒红的眸闪动着微不可查的碎光,剑身的裂纹随着刃的死亡添上新的裂痕,又在创造者的血肉包裹下,闪出璀璨美丽的腥光。
她的咽喉溢出一缕餍足的叹息,每一次崭新的死亡,她都会切下刃的头颅。
刃承受着她新增的怪癖,在他仅以头颅姿态艰难生长的时刻里,镜流原本微凉的手指也渐渐生出火种,寸寸熨帖过灵魂与肉身,她的唯一温热只属于这颗喘息着的头颅,短暂仿佛发梦的生长过程中,刃看见她的颊面腾起红晕,眼眸满溢摇动的水光,轻甲之内,透出怪异的缠人香气。
她的面容肖似春画中的怀情少女,又在每一次的抚摸抱拥中泄露母亲一样不动声色的掌控欲。
仿佛藤蔓绞杀动物。
刃的口鼻满溢着毒花的气味,她随时日推移渐渐癫狂的行止几乎使他在恶意缱绻的目光中死去,却又在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幻痛之中长出巨大而隐晦的安全感。清冷如月神的女人早被魔阴污染为硕大阴秽的妖花,她将他包裹在变异深暗的花叶中,腐蚀性的汁液仿佛温柔羊水将他整个浸泡,她抱拥他仿佛抱拥腹中坠下的血肉,轻声问他在死亡中学会几成剑术。
刃的头颅被她放在掌心,双目被迫对视着,肉身在她掌中一次次重塑,又一次次镌刻上她喜欢的创口形状,神智飘忽的时候,他眼中镜流的剪影生出一圈轻柔的弧光,好似一位真正的创生者——她用死亡造出他的新生,又用他的伤痕编撰她的剑法,这全然合乎她的恶癖。
像不曾存在的师长,又似从未现身的概念母亲,她愉悦地看他碎裂复完整,如第二个造他的人。
刃不愿看她,于是挑选她不在的时候寻找荒原为数不多的活物,他害怕被她抱拥,头颅陷入黑甜禁锢的时刻,他的意识本能向她贴近,如同被她捏造成功的婴孩。
新鲜的风沙掠过他的头发。
刃回转心神,于瘦狼扑身的时刻,挥出一道熟悉的剑影。
月华流光泄出苍凉天地,同瘦狼一同坠地的,是细如网织,铺天坠落的枪光剑影。
这是云骑军的刀兵。
十
刃的躯体坠入碎石堆中,砸出数之无尽的尘灰。
为首的云骑枪尖锐利,将要做除镜流之外的,赐他死亡的人。
枪影流转的寒芒刺破织物与血肉,使他恍惚间想起另一位持枪的故人。
一切将要走向崩毁的前夕,龙尊枪尖滴下新鲜的血珠,往昔清润的面庞满覆血污尘灰,他目睹了白珩的死亡,轻灵跳脱的少女如同一只下坠的白鸽,死在无限阔大的日轮之下。
血肉崩散的气味占据了匠人的整个感官,彼时的应星身形摇颤如同丹枫无法执稳的长枪,血雾一样腥热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丹枫平静的面具骤然开裂。
两道血泪蜿蜒而下,仿佛沁入塑像崩裂的石纹。
匠人张扬的眉目与龙尊冷清的眉目重合。
相似的眼泪坠在浑然不同的两张颊面,其中痛悔不甘却如同双生。
他们没有对视,胸臆之内自白珩死亡一刻便埋入的执念种子在暗地中生长发芽,不需互通约定,战火暂且平息,一切复归平静的某一日,两颗枝芽开出疯狂自负的妖花。
丹枫手中的枪戟舞出银白的影,龙尊的面容尚且年轻,应星的颊面却现出不易觉察的老态,短生种的时光消逝太快,匠人的眼角已经出现皱纹。
曾经的丹枫抢夺白珩太多注视,拥有永恒青春的持明族远比身为短生种的匠人更有逐爱的优势,即便身为挚友,暗夜中应星也曾抚摸着永远不能赠出的玉壶,于冶造之暇的短暂梦魇中施放不可见光的嫉妒。
偏偏,一切俱在白珩的死亡中如云雾散。
受享生世轮转亘古长生的龙尊无法寻回永坠幽冥的心上人,辗转无力,与短生种没有半分差别。
龙尊的力量不足以延长异族已逝去的生命,于是丹枫掷出一个几乎使人惊惧发疯的办法。
无旧例可循,无后路可退。
彼时龙尊年轻的面容波澜不起,静如潭水的双眸却隐藏着疯癫的前兆,枪的银色影子掠过青年俊逸的侧影,显现出一种割裂了的怪诞。
丹枫甚至扬起一点笑意,问他是否同行。
一子错,便是涛涛孽海,无上罪愆。
同行同罪,同罚同谋。
将要衰老的匠人眸中燃起烈烈火光,魂灵滚烫,仿佛一瞬回归意气纵横的少年时光。
应星看着丹枫枪尖一点寒芒,大笑点头:“好!”
过往的寒芒混入现世的寒芒,刃甚至不能从中觉出任何实感,短暂的几十年日月仿佛一场梦境,记忆片影掠过眼前,便似浸泡在他人的故事中。
荒原,山洞,女人柔软的躯体与锋利的剑,仿佛这些才是抚触可见的全部真实。
镜流如同最为耐心的驯兽师,误打误撞,绵绵不懈地重塑他的模样。
刃的小臂被枪尖挑去,无数的枪戟对准他,他仰头看着刀剑的牢笼,回忆着镜流行剑的顺序,拾起坚硬的断骨,成功挡住一记落下的攻击。
枯骨残枝划出圆满的月影,无双完美的剑技出自倏忽而至的镜流。
女人手中仍是那柄百孔千疮的旧剑,巨大的圆月击退围聚的云骑们,她拾起血污遍身的男人,如同将他带出牢狱的那一面,女人清瘦的手指抓着刃的衣领将其拎起,仿佛道旁拾起一只肮脏可怜的小犬。
“真是没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