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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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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诡异的亲昵与残酷的虐杀轮番交替,落在匠人新生的肉身。
过于长久的皮肉折磨模糊了他对疼痛的认知,女人再一次抚摸无数或者细小或者深长,流血开裂的创口时,他的体内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缕酥痒颤意。
脊背一点冰凉,仿佛刀锋收力,极无害地舔舐着骨骼的轮廓。
镜流的轻甲冰冷地抵在他的身上,厮磨中甲胄半褪,一半寒凉坚硬,一半则是裸露着的,独属于女性的柔软细腻。
她攀着匠人线条漂亮的肩背,一半浑圆漏出衣物束缚,水流一样贴在他的后腰。
匠人被她覆压着,被扭断的脖子折成可怖的弧度,头颅被迫朝向她,将将看清镜流因兴奋而生出浅红的大片肌肤。
眼前的女人既陌生又熟悉,每一次对于她的猜想都在死亡的时刻被打断,成为永恒的谜题。
为什么执拗地呼唤他为应星。
为什么一刻不停地将他穿刺、切割、杀死。
为什么她的眼中翻涌厌恶,向来只会抚摸爱剑的手指,却如情人缱绻,暧昧地滑过他的皮肉。
又在造出战栗的下一刻,扼断他的咽喉。
濒死体验如此令人安心,他竟分不清她的残虐究竟源于恨意,还是一念慈怜。
“应星。”她又唤。
不知多少次剑光闪动,匠人早已忘记死亡的次数,犹如破烂棉絮,任由女人将他带入一处洞穴,洞穴之中干燥空旷,传来阵阵回音。
骨节生长的声音令人牙酸,他的脖颈终于复回原位,面向石壁前,视野最后留下的画面是一痕雪白。
女人细白的皮肉紧挨着他,旖旎香艳一词听起来与她毫无关系,过去的几十余年他所见过的罗浮剑首一如冰雪所塑刀剑化生,任谁都无从想象无情剑刃疯癫纵情,如今他们共处狭窄洞穴,她的一切便在昏暗的空间中彻底袒露,无状言行更胜狰狞孽物。
她执着地喊他应星,仿佛足够多的呼唤,便能催出匠人曾经燃烧过的魂灵。
他却不想沿用这一名姓。
他的双手曾造无数精妙器物,令他摘得百冶头衔,令仙舟匠人忘尘嗟叹。
如今,却不能再造一物。
长生之种,魔阴之身,天然不配沾染工造之物。
混沌迷乱的头脑中,就连存在也成为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混沌。
而她将他拎出囚狱,赠他疼痛与死亡,纷繁剑影中,躯体支离意识消散,无尽疼痛之后,竟似婴孩蜷缩母体,凛冽剑风也成温柔羊水,紧密地笼罩他,浸泡他。
长剑啷当坠地,剑身如人身,百孔千疮。
她的手指无害地抚摸他愈合的肌肤,软羽一样,却在落下前使他生出本能的幻痛。
她的手,她的口,她的剑。
太过鲜明的死亡体验,令他在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前一刻,本能地产生万剑刺心的疼痛幻觉,与镜流相关的一切彻底成为一种标志,化为概念之外的,主宰死生痛觉的唯一道标。
也许他应该换个名字。
第五十九次死亡来临前,他这样想。
七
他为自己取名为刃。
弃身锋刃,刀剑研心。
无数次被刺穿后,冰冷长剑似乎转化为体内另一根肋骨,多余的痛感渐渐消弭,脏腑被掏空后的巨大空荡被坚硬剑器补足,残缺心脏抵在剑锋边缘,缓慢磨出一道深痕。
镜流将痛楚与剑招一并赠予他,自此剑刃的锋锐斩去匠人应星最后一道关联,旧日痕迹彻底毁灭,但也不能算作新生。
新生逢春,万物乃发,春神眷顾东风细草绿柳香花,却不会眷顾身负罪愆的应死之人。
何况,应死而不得死,永难触碰的死亡何尝不是慈怜。
刃的头颅枕在剑客的膝上,濒死与复生之间的小段时光是他难得的静谧,剑影寒锋卸力消弭,镜流似乎格外喜欢他垂眸不言的样子,她被血肉暖热的手指抚摸着他脖颈下方的断口,森白的颈骨在她的抚触下缓慢生长,寸寸攀长的骨骼仿佛稚鸟坚硬的喙,不住啄吻怕痒的掌心。
她被啄得发颤,发笑,柔软丝发拂过膝上男人紧闭的眼,声音如同烧过的瓷器,携带炉火的热度:“你从前,小时候,是不是曾想问我习剑。”
生长的战栗攫住刃的全部感官,被迫仰视的双眼看见镜流摇动的发丝,带他堕入往年旧梦。
原来初见短短一瞥,镜流便认出他向她的长剑投去的艳羡。
云骑军的兵甲之上沾着孽物腥臭的血,女人的剑上寒光尤甚,她以旁观者的姿态掠过他野心燃烧的面孔,而后取出巾帕擦拭剑上血痕,动作仔细仿佛轻抚爱人。
剑器乃是杀人之器,纤薄铁剑,在女人手中施展万般造化,斩去无数孽物肮脏性命。
一击得毙,干净利落。
少年人的复仇狂想中无数次闪过纵横杀伐肆意切割的片影,梦中他如镜流一样手持长剑,漫天锋利剑招扑面倾洒,剑雨过后,唯余断臂残肢。
百千孽物百千信徒,无论多么扭曲多么炽狂的叫喊,终究湮灭在绝对冷冽的剑招之下。
无限燃烧的野心碰撞短暂须臾的寿命,无论如何,他始终没有锤锻剑招的可能。
死亡注定会在剑意纯熟之前造访。
镜流捧着他尚未修补完整的躯身,抚摸缓缓生长的脊骨:“后来我们饮酒,你支开景元,问我,剑艺自何修起。”
“你问,若铸绝世神兵,是否可补剑技不足。”
少年人俊俏的面容与青年美丽的头颅重叠起来,镜流将他的脑袋拥得更紧,坚硬甲胄划破男人高挺的鼻梁。
刃嗅着血气的腥味,女人的怀抱不算温热,到底仍有着天生的柔软,他的脸颊抵着对方细巧的锁骨,呼吸竟因甲胄的凉意无端紧促起来。
他记起那座高悬云霭之上的剑台,景元同镜流习剑喂招,丹枫手持长□□破西风,远处天幕,白珩驾驶星槎自在遨游,天地广阔尽在她目下。
镜流手中剑刃仿似她另一条生命,人与剑纠缠相合,不分你我。
剑客的意念,便是剑器的意念。
彼时仍为应星的自己造完器物,百无聊赖坐在边沿,仰头饮尽杯中酒液。远在天穹的飞行士像往常一样发觉他的无聊,清亮嗓音遥遥递来,仿佛春日芳香倏忽而至:“应星,要不要一起喝酒!”
少女灵巧地跃至地面,柔软的茸耳小幅度摇晃。
她取出一只边缘破损的酒壶,自觉丢脸,遂嘿嘿一笑:“这壶好像是好些时候没换啦,不过别看它旧,里面盛的酒才是重头!”她向应星伸出手,掩口低眉,仿佛与人共享一件了不得的秘密,“快快把酒杯拿来,这可是我偷偷跑出去请人酿的,千金不换呢!”
白珩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掠过龙尊舞枪时飞扬的袍袖,神秘道:“就连丹枫都不知道呢。”
远处长枪挥动的风声更添一丝凛冽。
应星天生擅长读懂他人情绪,白珩颊面的红晕早早出卖了她的心绪,丹枫一瞬紊乱的招式仿佛应和少女天真的话语,应星罕见地沉默下来,只是深深望进白珩净澈的眼瞳,再向下,是她牢牢握紧的,旧了的酒壶。
她需要一只新的酒壶。
纯净,美妙,天然讨众人欢喜。
至少,要铸一只足够配上她的酒壶。
少年匠人跃动的心火在触碰到少女含笑的双眼时无限坠落下去,燃烧不灭的情苗,执拗地不断扎根于早晚枯竭的血液中。
他递过杯盏,面上现出一贯的张扬跳脱:“什么美酒这样宝贵,我倒要尝尝。”
一声铮鸣,酒杯被一阵歪斜的剑风打落。
应星的手仍托在原处,白珩已然先一步找到罪魁祸首,脸上却没有斥责的意思,只嬉笑着提醒:“镜流,这剑准头不行呀,过几日我们一道去工造司呗,我要换个酒壶,你也换把宝剑。”
镜流收剑回头,望她的眼神有着冰雪融消的温和:“剑很好。”
剑客收敛一身肃杀,安静入座,远处龙尊舞罢一套枪法,亦回身坐在白珩右侧。
左侧则是重新拾起杯盏,仰头饮酒的应星。
酒意醇厚,确然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匠人的余光瞥见白珩无意识偏向丹枫的脸,喉中酒液蓦的灼烧胸臆。
杯碟碰撞之中,镜流同他隔出半人距离,名剑放置身侧,坚硬的鞘不时擦过他的腰身。
剑客一贯的寡言,仿佛全部心神皆系在精进剑术拔除孽物。
无喜怒嗔哀,无惧怖挂碍。
他的目光被她喜怒不显的侧脸吸引住,饮酒过罢,他破天荒叫住她,问出孩童一样荒唐的问题。
彼时镜流双目微垂,波澜不起,一句敲破他的美梦:“剑器不能弥补。”
女人如同冰雪所塑的雕像,冷眼看着他自以为掩藏得当的颓丧,很久,他转身离开,却听身后声音渐渐模糊,多年之后,亦不能辨清是否梦中添补。
“不过,也许以后,我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