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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朝堂·风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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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极殿。
晨光透过高窗洒入,照亮殿内肃立的两班文武。香炉中龙涎香的气息与殿宇本身的沉木味混杂,营造出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氛围。皇帝慕容弘毅高踞御座,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部分神情,只余下威严的轮廓。
朝议如常进行,各部奏事,有条不紊。然而当轮到御史台及刑部奏报时,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刑部侍郎赵严手持笏板,大步出列。他年近五旬,身形清瘦,面容因常年严肃而刻着深深的法令纹。此刻,那张脸上布满了不加掩饰的愤慨。
“臣,刑部侍郎赵严,有本启奏!”他声音洪亮,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臣要弹劾太师柳承宗之子、礼部员外郎柳文渊,草菅人命,欺君罔上,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话音未落,朝堂之上一片低低的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站在文官前列的柳承宗,又迅速移回赵严身上。
柳承宗面色如常,只是握着玉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他微微侧目,瞥了一眼御座方向。
皇帝慕容弘毅的声音从玉旒后传来,听不出情绪:“赵卿,弹劾朝廷命官,须有实据。讲。”
“臣遵旨!”赵严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奏章,朗声道,“据查,本月十七日夜,柳文渊于京郊鹤鸣山别院中,酒后狂性大发,以皮鞭、瓷器等物,活活虐杀贴身婢女一人!事后,柳家为掩盖罪行,竟将尸首伪装成失足落井,连夜运出京城,并以钱财胁迫死者亲属噤声!此案有鹤鸣别院洒扫婆子王氏为证,其人乃死者远亲,因惊骇过度,已卧病在床,神志昏聩间吐露关键细节!另有别院后墙新鲜血迹、涉事银钱往来线索为佐!”
他每说一句,朝堂上的吸气声便重一分。虐杀婢女、毁尸灭迹、胁迫苦主……每一条都是触目惊心。不少清流出身的官员已是面现怒色,看向柳承宗的目光也带上了不加掩饰的鄙夷。柳党中人则或惊疑,或低头,气氛凝重。
赵严越说越激愤,最后几乎是痛心疾首:“陛下!柳文渊身为朝廷命官,太师之子,本应修身立德,为国表率!然其行径之残暴,手段之卑劣,简直骇人听闻,人神共愤!此风若长,国法何在?天理何存?臣恳请陛下,严惩凶徒,以正朝纲,以慰冤魂!”
奏章与一份简要的证据摘要被内侍接过,呈递御前。
殿内死寂。所有人都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更等着柳承宗的反应。
柳承宗在众人目光聚焦下,缓缓出列。他步履沉稳,走到御阶前,竟撩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这一跪,让许多人愣住了。
他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沉痛愧悔,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沉重:“陛下!臣……臣有罪!”
“臣教子无方,治家不严,竟致孽子柳文渊做出如此丧心病狂、触犯国法、戕害人命之恶行!臣闻之,五内俱焚,羞愧欲死!”他深深叩首,再抬头时,眼角竟似有浑浊泪光,“此子顽劣,臣虽平日多有训诫,然终究疏于管教,酿此大祸!臣愧对陛下信重,愧对同僚期许,更愧对那无辜惨死的女子与其家人!臣……无地自容!”
他这番姿态做得十足,痛心疾首,自责不已。随即,他语气转为决然:“陛下!国法森严,岂容此等孽障玷污?臣恳请陛下,无需顾念臣之颜面,更无需顾及父子私情,请依律严惩柳文渊,该流放便流放,该问斩便问斩!臣绝无半句怨言!此外,臣教子无方,难辞其咎,亦请陛下重重责罚,削职罢官,臣亦甘愿领受,以儆效尤!”
以退为进,大义灭亲。柳承宗这一手,不可谓不老辣。既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摆足了姿态,切割了与儿子的关系,又将“依法严惩”的皮球踢给了皇帝,同时暗示了自己若受重罚可能带来的朝局动荡。
御座之上,一片沉默。只有玉旒轻轻晃动。
良久,皇帝慕容弘毅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柳卿教子,确有失察之责。”
柳承宗身体伏得更低:“臣万死。”
“然,”皇帝话锋微转,“念其多年勤勉为国,且主动请罪,其失察之过,暂予记下,以观后效。”
柳承宗心中微松,知道皇帝这是不打算动他。
“至于柳文渊,”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行为不端,残害人命,证据确凿。着即革去礼部员外郎之职,削其所有散官勋爵,禁足于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离。其与七公主之婚约,暂缓再议。”
暂时保住儿子性命和自由,但官职尽削,禁足府中,婚约暂停——这惩罚不算轻,但也远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柳承宗再次叩首:“陛下圣明!臣代孽子,叩谢天恩!” 声音感激,垂下的眼帘却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寒意。
然而,皇帝的话并未结束。
他的目光越过柳承宗,落到了依旧梗着脖子站立的赵严身上。
“赵严。”
“臣在。”
“你弹劾有功,查证也算详实。”皇帝语气平淡,却让赵严心头莫名一紧,“然,御史风闻奏事,刑部查案拿人,皆需循章依法,谨慎持重。你此次虽握有实证,但行事未免操切,奏对之间,言辞过于激烈,有失大臣沉稳体统。今日之后,当自省之。”
轻飘飘几句申饬,如同冷水浇头。赵严脸膛涨红,胸中憋闷,却不敢辩驳,只能躬身:“臣……臣遵旨,谢陛下教诲。”
一场看似激烈的弹劾,最终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暂告段落。柳家折了儿子的前程和婚约,但根基未动。赵严出了口恶气,却也被敲打了一番。皇帝的平衡术,在沉默的朝堂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太极殿。阳光照耀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明晃晃的,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
***
柳府,书房。
沉重的雕花木门紧紧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柳承宗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深紫色常袍,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脸上朝堂时的沉痛愧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阴沉。
他面前站着两个心腹幕僚,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查。”柳承宗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给我仔仔细细地查。赵严那个老匹夫,凭他自己,绝无可能这么快、这么准地摸到鹤鸣别院的事,还拿到了那个婆子的口风。”
他捻着颌下的胡须,眼神锐利如鹰隼:“是谁在给他递刀?是谁……在跟我柳承宗过不去?”
一名幕僚小心翼翼道:“太师,会不会是……高家那边?他们与咱们近来摩擦不少……”
柳承宗冷哼一声:“高家?他们若有这本事和胆量,早不是今日光景。此事手法更隐秘,时机抓得更准……”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昨夜宴会上那场突兀的、针对高贵妃和兰嫔的混乱,以及那个安然置身事外的靛青色身影。
“重点查查,”他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南煜质子那边,他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商铺、往来的人……尤其是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幕僚心领神会,低声应道:“是,属下明白。”
柳承宗挥挥手,两人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香炉中青烟笔直上升,然后无声散开。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眼神明灭不定。
***
皇宫,御书房。
慕容弘毅批完最后一份奏章,将朱笔搁下。大太监曹无妄悄步上前,递上温热的帕子。
皇帝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忽然问道:“今日朝上,赵严那番言辞,你怎么看?”
曹无妄躬身,谨慎答道:“赵大人性情刚直,证据也确凿,只是……确如陛下所言,急躁了些。”
“急躁?”皇帝笑了笑,意味不明,“怕是背后有人,给了他急躁的底气。”
曹无妄垂首不语。
皇帝将帕子丢回盘中,目光投向窗外一株傲雪的老梅,像是随口提起:“朕那个七丫头,沈氏的女儿,听说昨日宫宴,她也去了?”
曹无妄心头一跳,面上依旧恭顺:“回陛下,七公主殿下确实去了,坐在殿右后侧,很是安静。”
“安静?”皇帝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她以前,不是总病着,不爱见人么?如今倒是能坐得住大宴了。朕记得,沈氏去后,她便越发胆小畏缩……如今看来,似乎安静得……有些不同了。”
曹无妄斟酌着字句:“许是大病初愈,气力不济,故而寡言少动。”
慕容弘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摩挲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窗外的老梅枝干遒劲,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深宫之中,许多看似无关的涟漪,或许早已在幽暗的水底,悄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