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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秋水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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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风卷着药香掠过青石阶,杏林苑的医者抵达山庄时,檐角最后一树晚梅正簌簌落着残蕊。江隐将鹤老托付妥当,次日破晓便率众启程会隐蝉阁。玄铁马车碾过晨露,沈厌握紧袖中"秋水"剑,回望隐入薄雾的山庄,眸光微怔。
四日路程,江隐未再疾驰。第三日晌午,马车行至青枫峡,忽见前方有个背着药篓的绿衣女子招手,墨绿裙裾沾着草屑,腰间药囊叮当作响。
行程定为四日,江隐此番并不急于赶路。至第三日晌午,马车行至青枫峡一带,前方道上忽见一绿衣女子背着藤编药篓招手示意。那人墨绿色的裙裾沾着草屑泥点,腰间系着的数个药囊随动作叮咚作响,正是百草堂主事柳语棠。
“哟,阁主这是从漠北吃了满嘴沙子回来了?”柳语棠笑吟吟迎上前,目光掠过驾车的渊明,未等应答便轻巧地攀上车辕,“正好采药归来,顺道捎我一程。”
她一面说着,一面掀开车帘,“刚采得一株百年龙血藤,正愁无处显摆——”话音未落,瞥见车厢角落那抹熟悉的银发,探身向内的动作倏然顿住,话音急转:“咳,忽然想起还与苍云山的采药人有约……”
“龙血藤性烈,需九蒸九晒方能入药。”南卿头也不抬,手中银针在指尖流转生辉,嗓音清清冷冷,“某些人粗手笨脚,当心糟蹋了这味灵药。”
柳语棠眉梢一挑,反手从药篓中抽出那株赤红藤蔓:“你眼神不济?仔细瞧瞧,这藤纹如龙鳞密佈,汁液凝若血珠——”
“汁液呈玄黑色方为百年老藤。”南卿冷声截断她未尽之言,“你手里那株,纹浅汁清,顶多三十载火候。”
眼见柳语棠耳根泛红要争辩,江隐适时开口:"柳堂主既遇上了,不妨同行。" 同时腾出位置。柳语棠瞪了南卿一眼,却将药篓重重搁在他身侧:“替我仔细看着!少半片叶子,就拿你那套宝贝银针来赔!”
安置妥当,柳语棠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沈厌,忽又展颜笑开:“这位妹妹瞧着面生得很,叫声姐姐,方才那株龙血藤便送你养气血了。”她随手点了点刚放下的藤蔓。
沈厌尚未答话,南卿淡淡道:“你都大人家一轮有余,也好意思让人唤你姐姐?”
“有何不好意思?”柳语棠睁大一双明眸,故作无辜地望向南卿,“总比某些人少年白头显得年轻罢?你说是也不是?”
“那也比你四处乱认妹妹强些。”
“是呀,我认的妹妹再多,”柳语棠反唇相讥,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也比不上‘银针儿’心头那一位妹妹来得重要。”“银针儿”乃是她私下为南卿取的别名,既暗合他一头银髮,又指代他惯用的银针。这称呼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亲昵,普天之下也惟有她敢这般唤他。
沈厌垂眸,敏锐地捕捉到南卿整理银针的手指微微一顿——这是她月余来,第一次在这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看到涟漪。
马车迤逦行至黄昏,停在官道旁的"云来客栈"前。客栈檐角悬着不起眼的木牌,刻雨滴纹样,昭示此处乃雨露台暗桩。掌柜躬身引众人入内时,檐角铜铃轻响三声,似雨落清潭。
"漠北商队三日后抵京,雪狼帮残党混迹其中。"掌柜奉茶时低语,指尖在桌面不经意地划出狼首暗记。江隐颔首,银面具在烛火下微动:"让风鸣台盯紧,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沈厌蜷在榻上,灼痛如约而至。蚀骨散的第二轮发作比一月前猛烈数倍。经脉如被烙铁灼烧,五脏似有千万毒蚁啃噬。她死死咬住软枕,冷汗浸透中衣,不慎碰翻了床头药碗。
“哐当——”
脆响在静夜中格外刺耳。。隔壁立刻传来叩壁声,江隐的声音隔着墙壁依然沉稳:“可需帮忙?”
“...不必。”她强压住喉间腥甜,“不小心碰倒了茶水。”
门外脚步声停留片刻,终是远去。
翌日清晨,沈厌推门而出时,恰逢江隐自隔壁房间出来。银面具下的目光在她苍白面容上停留一瞬,却未言语。
待众人聚于楼下用早膳时,柳语棠舀着碗中莲子粥,抬眼瞥见沈厌眼下泛着乌青,唇色却反常地艳红,不由挑眉笑道:“小丫头这脸色,倒比我新采的龙血藤还要精彩几分。”
“南卿,给她看看。”江隐忽道。
柳语棠正将粥送入口中,闻言立刻放下碗筷:“什么意思?觉着我的岐黄之术不如‘银针儿’?”
南卿三指已搭上沈厌腕间脉门,柳语棠不甘示弱地抓起她另一只手。两股温和内力同时探入经脉,沈厌只觉半边身子如浸冰窟,半边似坠火海,冰火交加之下忍不住闷哼一声。
“肝经有损,阴气郁结,分明是某人用药过于猛烈!”柳语棠抢先断言。
南卿冷笑:“总比某些人连浮脉沉脉都辨不清的强。”
掌柜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手中粥勺“扑通”掉进滚烫的粥锅。渊明默然持筷捞起,江隐则从容推开通往院子的木窗:“掌柜,今日这粥的火候,似乎过了些。”
柳语棠气鼓鼓地甩开沈厌的手:“妹妹,你来说说,我们二人谁诊得更准?”
沈厌低头望着碗中微微晃动的米粥,轻声道:“二位先生的医术,都很厉害。”
抵达隐蝉阁后,沈厌开始频繁承接护卫任务。她身影如鬼魅穿梭于各州府之间,帷帽垂纱始终掩住面容,袖中“秋水”剑藏而不露。“秋水了无痕”的名号,便在江湖上渐渐传扬开来。
这日,江隐从外归来,身上犹带着市井茶楼的烟火气,甫一踏入书房便问道:“‘了无痕’的名声,近来在茶馆酒肆倒是响亮。”
渊明正在整理风鸣台送来的卷宗,闻言躬身:“回阁主,是沈姑娘主动请缨。按雷蛰台常例,护卫月内至多三趟差使,沈姑娘这半月已领了第五趟。”
江隐行至紫檀木案前,银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摊开的文书:“她此刻身在何处?”
“今晨接了护卫兵部主事张文远的差事,往淮州码头去。”渊明回想道,“上一个时辰的信号烟释放在官道三十里亭,算行程,此刻应差不多行至黑松林一带。”
江隐负手走至窗前。他今日外出,本是为查漕运案的线索。风鸣台最新密报显示,此事远非表面那么简单——那几个先后“反水”的官员,背景太过相似,时机也巧合得可疑。
叩月楼这一手,倒是有意思。”江隐声音微沉,“放出数个‘反水’的诱饵。无论我阁派哪位护卫接手其中任何一桩,他们都能确保,最终必有一名杀手,能对上他们想除掉的那个人。”
渊明神色一凛:“阁主的意思是……”
“张文远根本不是真要反水。”江隐转过身,“他只是叩月楼抛出的棋子,专为引出最近屡次坏他们好事的‘秋水了无痕’。”
江隐抬眼,目光如冷泉:“换言之,张文远从始至终都是一枚心甘情愿的棋子。所谓‘家眷被胁’,不过是为引蛇出洞唱的戏码。而更巧的是,”江隐语气顿挫,一字一句道,“风鸣台核查确认,张文远口中‘被扣’的幼女,三日前便已被暗中转移至安全之处。这场戏,从开场就是空的。”
话音未落,渊明已领会其意:“属下即刻赶往黑松林!”
……
沈厌护着张文远穿行于黑松林间,残阳将二人身影在崎岖山路上拖得细长诡异。这位兵部主事一路异常沉默,只不时频频回首,似在等待着什么。
林风骤紧的刹那,一道黑影自斜刺里掠出,额间新月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正是叩月楼望月级杀手,残月钩。
沈厌几乎本能地旋身,左手将张文远往身后一护,右手袖中秋水剑已然出鞘半寸。却在这一刹,她忽觉脑后一轻——
张文远竟趁着她全神迎敌之际,抬手扯落了她的帷帽!
纱幔委地。残月钩的目光越过剑锋落在沈厌脸上,瞳孔骤然收缩:“下玄练?!你不是应当葬身雾隐壁了吗?”
沈厌心头一凛,却未回头,只将剑锋一振,寒光直指杀手:“退!”
然而身后脚步声却往相反方向而去。她余光瞥见张文远竟快步走向残月钩,脸上甚至带了几分邀功似的急切:“大人,我已按吩咐办妥,那承诺……”
话音未落。
残月钩手中钢钩如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张文远的心口。
“废物。”残月钩抽钩振血,尸体颓然倒地。他抬眼看向沈厌,钩刃在暮色中泛起血光,“主上若知你未死,你猜是欣喜还是……。”
沈厌指节收紧,剑身嗡鸣。她终于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局,一场针对“秋水了无痕”,却意外钓出了“下玄练”的杀局。
残月钩不再多言,双钩齐出!攻势凌厉狠辣,招招致命。沈厌以秋水剑相迎,剑光如冷月流泻,却因左臂旧伤初愈,数十招后渐落下风。一钩划破她右肩,鲜血霎时浸透衣衫。
剧痛反而激起骨子里凶性。她忽然变招,剑路诡谲难测,竟全然不顾自身空门,秋水剑直取对方咽喉!残月钩一惊,回钩格挡,却被剑尖顺势削断左钩前端。
“你……”他踉跄后退,沈厌却已如影随形,剑锋直刺心口。
“蚀骨散……你已发作两次了罢?”残月钩忽地咧开染血的嘴角,竟不闪不避,“算来快满三月……下次毒发,便是你的死期……”
剑刃没入胸腔的闷响中,他最后挤出一句:“黄泉路上……我等……”
沈厌抽剑,杀手倒地。林中重归死寂,她拄剑喘息,肩上伤口鲜血淋漓,正要去探张文远气息,忽听头顶传来枝叶轻响。
她蓦然抬头。
渊明不知何时坐在三丈外高树的横枝上,黑衣几乎融于暮色,不知已旁观了多久。
四目相对。沈厌哑声开口,嗓音里带着叩月楼多年浸染、深入骨髓的习惯——生死自负,从无援手。
“来给我收尸?”
渊明飘身落地,点尘不惊。他抛来一只青瓷小瓶:“来救人。”
沈厌接住。瓶身微温,显然是贴身揣了许久。
“在隐蝉阁,”渊明走到张文远尸身旁,俯身探查颈脉,摇了摇头,“没有人希望同伴死。”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沈厌染血的衣襟上,“风鸣台今晨已确认,张家小姐三日前便被送至安全之处。所谓的‘胁迫’,自始便是戏码。”
最后一缕天光没入远山。沈厌握紧药瓶,瓶中清淡的药香混着血腥气漫入鼻腔。
掌心那一点温热的暖意,却顺着血脉经络,一丝丝缓缓沁入冰冷了太久的四肢百骸。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里,果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