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潮》阿聿ovo

2、初程

　　渥鳞泊湖畔。一行巡兵正隐秘地在森林外沿行进。

　　夜以星辰为珠针，将静谧织做雾霭，如薄纱般匿藏他们的痕迹。低矮的苇荡抽扫皮靴，飞溅的泥斑点染裤脚。

　　湿热。腐朽的土，夹杂着草的涩味。辞单手扯开长衣领扣。汗水早已洇湿黑色里衣。回眸瞥去，拾芸先前那烈焰般的热情与憧憬被漫长的跋涉磨灭殆尽。少年对上辞的目光，昂起低垂的头，一路小跑凑到辞身边。

　　“副翎，我们还要走多远啊？”

　　“不知道。”辞将提着的剑“啪”一声按在来者手中，顺势甩甩僵直的四指，悠闲地揣进口袋。

　　晨野闻言，轻轻拍了拍拾芸的肩浅笑：“阿辞又在欺负新人了。”

　　辞委屈地撇撇嘴，踢开脚旁碍事的鼠绒蒲：“只是部队的必修课而已。怎么把我说得那么面目可憎……”

　　前方的队伍停下了，三人止住步伐。杂草与风相拥，窸窣地摇曳起伏，掩映着一处残缺不全的栈道。月影坠入水涛，被层层叠叠、似龙鳞般的波澜推作支离破碎的玉。银光倾泻的渥鳞泊之美如初见时一般，摄人心魄。璀璨与残镜的分界处，水雾交连，一座孤岛黯然静默着。

　　“那是……”拾芸踮脚远眺，“龙住的地方？”粼粼涟漪在一池碧绿的眼瞳间流转，激起凛光。

　　“对，那是它临时的巢窟。不过很快，那里就重归为无主之地了。”正翎从斗篷里摸出几包牛皮药袋，抛向各人。巡兵们纷纷锢牢腰绳衣带，俯身踩入乌墨潮水中。

　　未等拾芸提出质疑，辞一把将他揽倒，按住新兵紧实有力的小腿，与其并肩坐在布满苔痕的凋腐木板上。

　　冰寒彻骨的水不断剥蚀着体表的温度。褐发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好、好冷。”

　　辞不悦地扯开包装，闪着幽绿色荧光的粉末零零洒洒地飘散环绕在腿边。他也在自己双腿旁淋了些粉末，抓过拾芸怀里的剑：“冷？等一下还会有更惊险的。或许你这一生都无法忘却————噤声。”气氛瞬间凝固。数十双眼睛凝视夜空。

　　沉寂。是羽毛抽打空气的响动，一只黑鸦盘旋在林梢。

　　正翎举起徽章，向它微微颔首致意。黑鸦约停滞了两三秒，便迅疾而去。

　　“出发！”拾芸感觉心脏与二字重音合拍颤动。辞起身走到栈道中央，摆正一块菱形符石，随即盖上些许粉末。

　　“晨野，扶稳新来的！”拾芸不明所以地回首，而黛绿的藻类已牢牢缠上他的脚踝。植物逆转了控制权，扯动双脚向前猛冲。

　　惶恐占据了大脑，失重令他无助地后仰。此刻的少年就像一只羸弱的雏鸟被毒蛇捆缚。他无法遏制的被拖行，水浪重重击打他的面颊，洗刷着意识。晨野的身影弥散在雾霭里。

　　腥咸的液体灌没口与鼻腔，冰冷的水促使拾芸恢复理智。正当他抽出匕首决意一刀两断时，肌肤敏感地察觉到皮革质感的物体触碰到他。

　　辞托住了他的后背，拾芸缠住他的手臂紧握不放，腰腹顺势借力向上起身。“谢谢您。”恢复平衡后，心惊胆战的他释然舒了口气。

　　足底的藻类似乎有些畏缩，不再愚弄拾芸。辞夺过他的匕首插回腰间。“它们最喜欢欺负毫无经验的新手。压低重心，微微屈膝。绷紧腿部肌肉去用脚尖和脚跟交替地滑行。适当的踩一踩水藻，施加些压力让它们懂得服从。”副翎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一只手搂上拾芸的肩，是晨野：“北境的孩子应该都参加过覆雪岭的竞速赛吧？控制它们的技巧和滑冰相差不大。”

　　“原来如此。”拾芸集中精力寻找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棉服所包裹的童年……渐渐地，湖水如凝霜河上的冰碴，足尖的轨迹轻易地将其切割开。

　　晨野见他已能操控自如，便闪到辞身侧，低声喃喃：“藻灵素第一次也没有如此抗拒我啊。”

　　“因人而异。”辞翻出一瓶矮胖厚实、呈圆形的烟灰色玻璃瓶。内部药水如融化的琥珀，是深秋日落时最浓烈的那一抹余烬。半透明的橙红，折射出熔金般缓缓流动的光泽，核心处深褐色最为浓郁，逐渐向外缘淡化。浸透蜂蜡的软木塞，其顶端用烙铁烫印了一个简洁的火焰符文。

　　副翎两三步赶上拾芸，药剂的流彩接触到有温度的手掌亮了一刹：“把它喝了。”

　　咽下液体的瞬间，一股暖意顿时从腹腔溢向四肢末端。冰冷的衣衫仿佛也被烘干：“这是……？”

　　“炽焰巫草熬制的御寒剂。很有效，但过量服用会自燃受灼烧之苦而亡。”辞接过空瓶，“我们快要上岸了。进了龙的巢窟，一定跟紧晨野或者正翎。”

　　晨野无奈地笑了笑：“那你呢？悠闲的副翎大人？”

　　“当然是抢钱。”辞不以为然地对答。

　　岛屿在黑暗与雾的遮盖下呈现神秘的冷色调。水裹挟着沙砾，剥蚀着闪烁银光的滩涂。林径灌木丛生。棱角分明的晶岩亮起一抹赤红。随着浅滩的迫近，拾芸脚下的碎浪也渐渐变小。那抹黛绿悄无声息地放开了皮靴，不见踪迹。

　　与正翎再次汇合后，队伍走入林间，泥土微潮，枯枝与落叶霉变的味道，处处透露着腐败。树丛林径有灼烧过的焦痕。无法探查出龙气息。青翠间的浆果饱满丰盈，如珊瑚珠一般，红润得使人垂涎欲滴。

　　晨野四处张望着，见拾芸正要摘下一颗浆果：“我怎么记得上次来还没长这些？”

　　“别碰。”辞上前迅捷地打开少年的手，“不要徒手去摸岛上的任何东西，包括你同伴的手。”

　　拾芸缓缓地点头，接过副翎递来的皮质手套。

　　鲜艳如血的浆果簇拥成串，缀在枝头。《草药识记》称其为大自然瑰丽的红宝石。辞取下几颗装入玻璃瓶中，细心地贴胶纸固定瓶塞。

　　斜坡缓缓向上，队伍最终止步于崖渊。三面陡崖与高耸山岩将中间围做一个盆地。最高峰下被翠荫遮蔽。

　　辞在崖边徘徊着，正翎钻进围成半圆的人群，蹲身在中央撒下一把谷物。凛光一刺。鲜血从指尖滴落。符文师走向前，掷下火柴。

　　顷刻间烈焰蔓延吞噬谷物，脸颊和刀锋映着火光。沙土上燃起滚滚黑烟。烟凝聚着，化为五只眼色各异的巨型乌鸦。其一向拾芸俯冲过去。

　　少年不敢动弹，忍受着灼热气流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它的眼睛是幽森的青。乌鸦实体渐渐显现，它用喙衔起袍领后端，将他叼了起来，放到背部。乌鸦的羽梢极其锋利……

　　辞和晨野轻巧迅捷地翻身骑上坐骑。拾芸被夹在中间，手不知所措地搭在辞腰间。副翎回眸不悦地瞥了一眼，却并未言语。

　　正翎扶着赤眼乌鸦的脖颈，举手指示。净白携着炽烈烟浪率先径直向谷底俯冲。紧随其后的是深邃的蓝，暴戾的红，奢华的金————辞用手碰了碰乌鸦的下骸。

　　人的心脏颤抖与鸟的肌腱释放同频。大幅度振翅后，乌鸦像箭一样坠下。猛烈的气流拍打着他们的脸颊，身体因遽然失重而不适。焦土晃动着靠近双目。

　　鸦群紧贴地面飞行，蜷曲皱缩的草稞断折四散。他们在往森林前行。

　　拾芸注意到白眼乌鸦是领军者，背上却浮现一个半透明的莹白身影……对方在向他微笑。

　　无比瘆人的笑容。没有眼瞳，漆黑凹陷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像深渊。

　　他抓着副翎斗篷的一角，冷汗直冒：“那只乌鸦背上，怎么有……鬼魂？！”

　　话音未落，拾芸的嘴被晨野死死捂住。辞与此同时蹙眉做了一个噤声手势，他从牙关里挤出四个字————

　　“国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