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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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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
草庐前的海棠树,枯了又荣,荣了又枯。阿念坐在石墩上,怀里抱着那只摔破角的陶埙,一坐就是一整天。雪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白霜。她的脸,比雪还要白,眼神却空洞得很,像是盛着一潭死水,再也没有波澜。
谢珩的坟,就在海棠树底下。
坟前没有碑,只有一块刻着“念棠”二字的木牌——那是他们女儿的名字。阿念总觉得,谢珩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像当年在草庐里那样,等她喊他一声,就会睁开眼睛,笑着说“阿念,我给你熬了粥”。
她守着这座坟,守着这座草庐,守着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念想。
弟弟拄着拐杖,来看过她一次。
北朝的皇位,换了新的君主。萧彻死后,朝堂大乱,弟弟靠着父兄留下的旧部,稳住了局面,却没有登基。他说,这江山,沾满了太多人的血,他不想要。
他看着姐姐的样子,红了眼眶:“姐,跟我回去吧。北朝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阿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块木牌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不走。谢珩在这里,我要陪着他。”
弟弟叹了口气,没再劝。他知道,姐姐的心,早就跟着谢珩一起死了。他留下了足够的银两,留下了几个忠心的仆役,便默默地离开了。
仆役们不敢打扰她,只在远处的山脚下搭了间木屋,每日送些吃食到草庐门口。大多时候,那些吃食都会放凉,发霉,最后被倒掉。阿念很少吃东西,她像是靠着一股执念活着,靠着对谢珩的思念,撑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夜里,她会躺在木板床上,摸着枕边那支狼牙哨。哨子被磨得光滑,带着她的体温,也带着谢珩的气息。她会想起他们在草庐的日子,想起他给她喂药,想起他给她折海棠,想起他吹埙时,眉眼间的温柔。
那些日子,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梦里的谢珩,会笑着对她说:“阿念,别冷着自己。”
梦里的阿念,会笑着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可梦一醒,只有冰冷的月光,只有空荡荡的草庐,只有海棠树底下,那座冰冷的坟。
这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阿念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仆役们劝她请大夫,她只是摇头,说:“不用了,我要去见谢珩了。”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找出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衣,穿在身上。又找出那支狼牙哨,系在腰间。最后,她拿起那只陶埙,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裂痕。
她走到谢珩的坟前,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拂去墓碑上的雪。
“谢珩,”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雪下大了,你冷不冷?”
“我来陪你了。”
“我不做女将军了,也不做皇后了。我只是你的阿念,只是那个喜欢听你吹埙,喜欢吃你熬的粥的阿念。”
“你说过,要护着我一辈子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眼泪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很快就被新的雪覆盖。
她靠在坟头上,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埙声。
调子很淡,像山风穿叶,像山泉淌石。是她最熟悉的那首曲子。
她好像看到了谢珩。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站在海棠树下,朝着她笑。眉眼温润,眼底没有倦意,只有化不开的温柔。
“阿念,”他朝她伸出手,“我来接你了。”
阿念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
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落在了厚厚的积雪里,落在了谢珩的坟前。
手里的陶埙,滚落在雪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埙声的尾音,悠长而哀婉。
……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寒山的每一寸土地上。草庐前的海棠树,竟在寒冬里,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苞。
粉粉的,嫩嫩的,像是一抹新生的希望。
仆役们发现阿念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而平静。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狼牙哨,腰间,系着那只陶埙。
他们把她和谢珩葬在了一起。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两座紧紧挨着的坟,守着这座草庐,守着满山的海棠。
后来,寒山脚下的村落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说每到月圆之夜,草庐前的海棠树下,就会出现一对男女的身影。
男人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一只陶埙,吹着温柔的曲子。
女人穿着素色僧衣,靠在他的肩上,嘴角弯着浅浅的梨涡。
不笑的时候,她的眉眼冷得像冰。
笑起来的时候,却甜得像山里的野果。
有人说,那是阿念和谢珩的魂魄,终于团聚了。
有人说,那是他们跨越了生死,跨越了家国仇恨,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安稳的余生。
又过了很多年,寒山的海棠树,长得愈发茂盛。
每年春天,海棠花开满枝头,艳红一片,像是燃烧的火焰。
草庐里,偶尔会传来埙声。
调子很淡,很柔。
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了三生三世的爱恋。
像是在唱着一首,没有遗憾的,忘川谣。
从此,寒山无雪,海棠常开。
从此,岁岁年年,爱意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