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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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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无锡的第七天黄昏,乌篷船驶入了镇江江面。
这里的水和运河不同——运河是温驯的绸带,长江却是奔腾的巨兽。船一入江,立刻开始颠簸。阿澈用力掌着舵,手心沁出汗。萤星紧紧抓着船篷的竹骨,翅膀在江风中剧烈颤动。
“我们……一定要今晚过江吗?”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按祖父的笔记,金山寺的晚钟只在朔望之夜显灵。”阿澈指向西天,一弯极细的新月正缓缓沉入江面,“今天是七月初一,朔日。”
暮色四合时,他们终于靠近了江心那座闻名遐迩的“寺裹山”。金山寺的塔影在暮霭中矗立,层层檐角像巨鸟收拢的翅膀。最奇妙的是,整座寺庙仿佛浮在水上——其实是山体被历代建筑包裹,远看确如水上琼楼。
阿澈将船泊在寺下的小码头。系缆绳时,他注意到码头石板被江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石缝里长满深绿色的水藻,在暮光中幽幽发亮。
寺门已闭,但侧门还开着条缝。一个沙弥正在扫落叶,看见他们,合十行礼:“小施主,可是要听钟?”
阿澈点头:“请问……”
“子时整,钟楼开。”沙弥指向山顶,“不过,钟声不是用耳朵听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孩子气的神秘,“是用心听的。而且每个人听到的都不一样。”
夜色渐浓。阿澈和萤星没有进寺,而是回到船上等待。江面起了薄雾,对岸的灯火变成朦胧的光晕。远处传来货轮悠长的汽笛,像巨兽的叹息。
萤星忽然“咦”了一声:“阿澈,你看水里。”
阿澈俯身。船边的江水深处,隐约有银白色的影子游过。不是鱼,更大,更优雅,背上有一道珍珠般的光带。
“是江豚!”阿澈想起祖父笔记里的记载:“镇江有善渡江豚,通人性,知水文。遇之乃吉。”
仿佛听见他的话,那银白的影子绕船游了一圈,然后浮出水面——真的是江豚,圆润的额头,上翘的嘴角,像是在微笑。最特别的是它的眼睛:深灰色,瞳孔里仿佛沉淀着千百年的江水记忆。
江豚没有离开,而是保持与船同速,并行游着。它时不时侧过头,看船上的阿澈和萤星,眼神温柔得像认识他们很久了。
“它在给我们引路?”萤星轻声问。
阿澈不确定。但江豚游的方向,确实是绕向金山寺背面的水域——那里有一片少有人至的芦苇荡。
船跟着江豚,缓缓驶入芦苇丛。月光这时穿透云隙,照亮一方小小的水面。江豚在这里停住了,仰起头,发出一串声音——不是寻常江豚的“啾啾”声,而是像……像钟声在水下的回音,低沉,悠长,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随着这声音,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水面上,开始浮现一个个光点。不是桃花水母那种粉光,是银白色的,像散落的月华碎屑。光点越来越多,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画面:一艘古老的木船,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身影,正把什么抛入江中。
画面闪烁不定,像随时会熄灭的梦。
江豚看着这些光点,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困惑。它绕着光点游,试图用鼻子去碰触,但光点一碰就散。
“这是它的记忆。”萤星忽然说,“但碎了,像打破的镜子。”
她展开翅膀,飞到江豚上方。仙力的光尘洒落,那些光点稳定了一些。画面变得清晰了一点:抛入江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系着红绳的铜铃。
铜铃沉入江底。
画面切换:江豚——那时还是只幼豚——游过去,用鼻子碰了碰铜铃。铃铛发出微弱的“叮”声。
然后时光飞逝。江豚长大了,一直在这片水域游弋。它见过无数船只来往:运货的漕船、载客的渡轮、捕鱼的舢板……每当有船遇险——触礁、迷航、遭遇风浪——江豚就会出现,用背脊顶住船底,用声音指引方向。它救过落水的孩童,引过迷途的商队,甚至曾为一艘着火的客轮引路到浅滩。
所有这些画面,都闪烁在银白光点中。但每一段记忆的最后,都有一层薄雾笼罩,让画面变得模糊不清。
“它忘了。”阿澈看懂了,“忘了为什么开始做这些事。”
江豚又发出一声钟鸣般的低吟。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悲伤。
萤星落在船头,双手捧起一团仙力光球。光球缓缓飘向江豚,在它额头前停住,像一个小小的灯笼。
“我能试着帮你把记忆连起来,”她对江豚说,“但需要你自己愿意回想——哪怕回想会痛。”
江豚点点头。深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光球,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倒影。
光球融入江豚额头。
瞬间,所有光点剧烈闪烁,然后疯狂旋转,聚拢成一个清晰的场景:
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个朔日之夜。年轻的渔夫驾着小船在江上捕鱼,突遇风浪。船翻了,渔夫落水,挣扎中渐渐下沉。是这只年幼的江豚顶着他,游了十里,直到浅滩。渔夫得救了,他从怀里掏出给新生女儿买的铜铃——那是保平安的吉祥物——系在江豚鳍上:“谢谢你,朋友。愿这铃铛保你平安,愿你永远记得帮助他人的心。”
但红绳不久后磨损断裂,铜铃沉入江底。江豚找啊找,再也找不到那个铃铛。可它记住了渔夫的话,记住了“帮助他人的心”。于是它开始守护这片水域,一年,十年,几十年……它救了无数人,但再也没见过那个渔夫。时光流逝,记忆渐渐模糊,最后连渔夫的样子、连那枚铜铃的细节,都消失在江水的流年里。
它只记得一件事:要守护。
即使忘了为什么。
即使没有人知道是它在守护。
画面淡去。江豚的眼睛湿润了,一滴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落,融入江水。那不是泪,是江水凝聚的记忆之露。
萤星的仙力几乎耗尽,翅膀的光变得微弱。但她笑着对江豚说:“你从没忘记。你只是把‘为什么’化成了‘怎么做’。守护本身,就是记忆。”
江豚游到船边,轻轻用额头碰了碰船身。然后它潜入水中,片刻后浮起,嘴里衔着一片东西——不是铜铃,而是一片它自己的鳞片。银白色,边缘有淡淡的金纹,在月光下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
它将鳞片放在船头。
阿澈小心地拾起。鳞片温润,触感像最细腻的玉石。就在他触碰的瞬间,耳边仿佛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声音:船夫的号子、孩童的笑、风浪中的祈祷、平安靠岸的欢呼……所有被江豚守护过的瞬间,都像回声般封存在这片鳞里。
“谢谢。”阿澈轻声说。
江豚摇摇头——它不需要感谢。它再次仰头,发出一串声音。这次不是钟鸣,而是一首歌谣,没有词,只有旋律,像江水在月光下的流淌,温柔而坚韧。
随着歌声,子时到了。
金山寺的钟声,在这时响起。
“咚——”
第一声钟响从山顶传来,但奇异的是,声音传到江面时,并没有消散,而是沉入水中,化作一圈圈发光的涟漪。那些涟漪扩散开来,碰到江豚时,它身上的光带骤然明亮。
“咚——”
第二声。更多光涟漪。江豚开始游动,绕着船游出一个完美的圆。圆环内的水面变得平静如镜,镜中倒映出满天星斗。
“咚——”
第三声。萤星忽然捂住耳朵:“不对,不是一声钟!是……是很多声叠在一起!”
阿澈也听出来了。每一记钟响里,都包裹着无数细小的声音:老人的诵经、孩童的嬉笑、船桨的欸乃、风雨的呼啸……还有江豚的歌声。所有曾在这片江水上响起过的声音,所有被江水记住的声音,都在钟声里回响。
江豚停下,看向金山寺的方向。它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那座千年古寺的倒影。还有——在倒影深处,一个模糊的、挥手的身影。
是那个渔夫吗?还是所有曾被守护的人?
它不知道。但它知道,自己会继续游在这片江水里。不是为了被记住,只是因为:这是它选择成为的样子。
钟声余韵渐消。江雾开始散去。江豚最后看了阿澈一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青铜铃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它潜入水中,银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深蓝的江水里,只留下一道渐渐平复的水痕。
萤星瘫坐在船头,翅膀的光几乎看不见了。“好累……”她小声说,“但好值得。”
阿澈握紧那片鳞。他忽然明白了祖父为什么在笔记里写:“江豚的守护,是长江最深沉的慈悲。它不要求被看见,只要求江水继续流淌。”
子时已过。新月升得更高了些,清辉洒满江面。金山寺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塔尖的长明灯,像一颗固定在夜空中的星。
阿澈将鳞片小心收进行囊,和鞠躬泥人放在一起。这两件东西现在有了某种共通之处:泥人铭记着“鞠躬的敬意”,鳞片铭记着“无声的守护”。都是陪伴,都是无需言语的承诺。
船缓缓驶离芦苇荡。回望金山寺,它又恢复了那座静立江心的古寺模样。但阿澈知道,在看不见的水下,在钟声能抵达的深处,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
“萤星。”他轻声唤。
“嗯?”
“如果你的季节灯笼永远找不到……你会后悔出来这一趟吗?”
萤星想了想,翅膀努力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不会。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就算没有灯笼,我还是能帮江豚找回记忆。能帮你继续找路。”她顿了顿,“而且,我有了一片会发光的鳞片,和一对会鞠躬的泥人。这些都是灯笼换不来的故事。”
阿澈笑了。他摇起橹,船向着下游,向着杭州的方向,再次启程。
江水在船底哗哗作响,像在重复江豚的歌谣。阿澈忽然觉得,寻找姑婆的路,也许不只是一条“抵达”的路。它也是一条“看见”的路——看见那些默默守护的故事,看见即使被遗忘依然发光的善意,看见一条江豚用一生诠释的“陪伴”。
前方,江面开阔,星河低垂。
萤星靠着樟木箱,几乎要睡着了。迷糊中,她喃喃:“阿澈,到了杭州……如果摆渡人真的出现,你会怎么选?”
阿澈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腰间,青铜铃铛静静悬挂,黑珍珠里的光点安稳地旋转。
“我会告诉他,”良久,他说,“我要带着现在的记忆,走向未来的记忆。因为每一个‘此刻’,都是未来某一天的‘过去’。我要让这些‘此刻’都值得被记住。”
萤星在睡梦中笑了,像是听懂了这个回答。
船行江心,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唯有金山寺的长明灯,在身后越来越远,像一只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所有在江上航行的人与故事。
而江水,永不止息地,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