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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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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薄暮时分,阿澈的乌篷船滑进了无锡地界。
这里的运河比苏州段更繁忙,大小船只穿梭如织,橹声、吆喝声、两岸茶楼的丝竹声混成一片温热的喧哗。空气里飘着糖醋排骨的甜酸味、酱排骨的浓酱香,还有刚出笼小笼包的鲜气。萤星趴在船头,鼻子一动一动:“原来人间是用味道记地方的。”
按照地图,惠山在城西。阿澈将船泊在一处老码头,系缆绳时,注意到码头石板缝里长着一簇簇淡紫色的野花,花瓣形状像极小的铃铛。他腰间的青铜铃铛突然轻轻一震——很轻微,但珍珠里的光点朝野花的方向偏了偏。
“它喜欢这些花。”萤星说。
阿澈弯腰摘了一小枝,别在船篷檐下。铃铛安静了。
他们上岸时,夕阳正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惠山脚下果然有条“泥人巷”,窄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作坊,每家门口都摆着木架,架上晾着成排的泥胚:笑眯眯的寿星、抱着鲤鱼的娃娃、威风凛凛的将军……全是未上色的素胎,在暮光里泛着陶土本真的浅褐。
阿澈要找的是一位姓顾的师傅——这是砚翁在地图边角的小注:“惠山顾家泥人,第七代传人,善塑生灵真魂。”祖父当年在这里停留过,注记旁还画了个小圈。
巷子深处,他们找到了“顾氏泥人坊”。店面比别家简朴,没有鲜艳的成品陈列,只有一架架泥胚,和一个背对门坐着的身影。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对着一团陶土发呆。他面前的台子上,摆着两个已经塑好的泥胚:一个是托塔李天王,一个是抱着琵琶的乐伎,都只有巴掌大,但衣袂飘带的动态活灵活现。奇怪的是,这两个泥胚面对面摆放,中间隔着三寸距离,老师傅的手悬在中间,迟迟没有继续。
“顾师傅?”阿澈轻声唤。
老师傅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今天不接活儿。心里有事,手不听使唤。”
萤星好奇地飞近些,绕着泥胚转了一圈:“可是它们已经很像真的了呀。”
“像真的不够。”顾师傅终于转过身。他有一双异常柔软的手,指节不大,但每个指尖都磨得圆润发亮,“泥人要‘活’,得塑进魂。魂是什么?是李天王托塔时心里那份镇妖的担当,是乐伎拨弦时那丝若有若无的愁。”他摇摇头,“可我今天……听不见它们的声音。”
阿澈注意到,作坊里间门帘掀开一角,有个年轻身影一闪而过,又缩了回去。
“我们不是来订泥人的。”阿澈说明来意,“是从苏州河湾来的,想打听件事。很多年前,可能有位老水獭来过您这儿……”
顾师傅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说,那位总在雨季来的老先生?总带着一本手记,问东海的讯息?”
“是我祖父。”
“难怪眉眼有些像。”顾师傅示意他们坐下,从炭炉上提起小壶,斟了两杯大麦茶,“他最后一次来,是十年前了。那天雨特别大,他浑身湿透,却很高兴,说在镇江打听到一点线索。”老人眼神悠远,“他在我这儿坐了半日,看我塑一套‘八仙过海’。他说,泥人真好啊,塑成什么样,就永远是什么样。不像人,会变,会走散。”
阿澈握紧茶杯。温热透过粗陶传到掌心。
“祖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东西?”
顾师傅想了想,起身走到里间。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泥人。
不是神仙也不是娃娃,而是两只小动物:一只水獭,一只认不出的小兽。水獭坐着,前爪捧着一片荷叶;小兽则仰着头,似乎在聆听。最特别的是它们的姿态——两个泥人都微微向前倾身,像是在互相鞠躬。
“这是你祖父口述,我塑的。”顾师傅说,“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亲人来寻,就把这个交给对方。”老人顿了顿,“他还说,这对泥人里藏着一个道理,但他当时没说明白。”
阿澈小心地接过泥人。陶土细腻,表面有手指抚过的细微痕迹。水獭的眼睛点得极有神,仿佛下一刻就会眨动。
就在他触碰到泥人的瞬间,腰间铃铛突然发出一声清鸣。
与此同时,里间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翻了。
顾师傅皱眉:“阿拓,是你吗?”
门帘被猛地掀开。站在那儿的,是个约莫人类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沾满陶土的围裙,脸涨得通红。他手里攥着一把塑刀,眼睛紧盯着阿澈手中的泥人。
“师父!”少年的声音发颤,“您……您要把‘传家样’给外人?”
“这不是传家样,是客人的托付。”顾师傅声音平静,但阿澈听出一丝疲惫。
“可那是您塑得最好的一对!”阿拓冲上前几步,“您说过,泥人塑到极致,会生出自己的灵性。这对泥人……它们几乎要活了!怎么能给——”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萤星飞到了泥人旁边,她的翅膀洒出的光尘落在泥人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两只泥人身上,竟浮起一层极淡的、珍珠般的光晕。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清晰。
作坊里一片寂静。
阿拓倒退一步,塑刀“当啷”掉在地上。
顾师傅缓缓站起,走到阿拓面前,声音很轻:“你看到了?泥人认主。它们等的就是这位小客人。”
少年咬住嘴唇,眼里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害怕。
阿澈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将泥人轻轻放在工作台上:“顾师傅,这对泥人对我很重要。但我想……我不能就这样带走。”
“为什么?”顾师傅和萤星同时问。
阿澈看向阿拓:“因为它们也是您技艺的一部分。而技艺需要传承。”他想起砚翁说的“传承是最长情的陪伴”,“能不能这样:我在这里停留两天,您教我泥人的故事,作为交换,我或许能帮您解决心里的困扰——那对听不见声音的李天王和乐伎。”
顾师傅深深看了阿澈一眼,又看看低着头的徒弟,良久,点了点头:“今晚住下吧。后院有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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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下后,泥人巷安静下来。
阿澈和萤星被安顿在后院一间小厢房。窗外是个小天井,种着一棵老梅树,这个季节叶子正茂密。萤星趴在窗台上看月亮,忽然轻声说:“那个阿拓,在哭哦。”
阿澈侧耳听。果然有极压抑的抽泣声,从隔壁作坊方向传来。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作坊里点着一盏油灯。阿拓没有在工作台前,而是蹲在角落的坯架边,肩膀一耸一耸。架子上堆着许多残缺的泥胚:断臂的仙女、裂开的童子的脸、身体塑坏后重新揉成一团的土……
“这些是失败的作品。”阿拓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师父从不让我扔。他说每个泥胚都试过成为更好的自己,值得尊重。”
阿澈在他身边蹲下:“你在生师父的气吗?”
“不是。”阿拓抹了把脸,“我在生自己的气。”他拿起一个开裂的罗汉头,“三年了,我塑的东西总差一口气。师父说,因为我太想‘像’他,忘了听泥土自己的声音。”少年转头看阿澈,“你知道吗?你手里那对鞠躬泥人,是师父闭着眼睛塑的。他说,那时他听见了泥土在说话:说谦卑,说相遇,说两个生命彼此致意的瞬间。”
他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李天王和乐伎还静静站在那儿。“这套‘天王乐伎’,是师父给我的考题。他说,等我塑活了,就告诉我顾家泥人最大的秘密——怎么让泥人‘记住’一段记忆。”阿拓的手指拂过李天王的盔甲,“可我塑不出来。它们在我手里,只是泥。”
阿澈看着少年在灯光下的侧脸,那上面有执着、有迷茫,还有对师父深藏的敬爱。他忽然想起祖父。祖父寻找阿漪,是不是也像在塑一个永远差一口气的泥人?永远在接近,却永远无法真正触碰?
“也许,”阿澈轻声说,“问题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什么意思?”
“你太害怕让师父失望,所以听不见泥土的声音。”阿澈说,“就像我太想找到姑婆,反而忘了问自己:找到之后,我要对她说什么。”
阿拓怔住了。
这时,萤星从门外飞进来,手里捧着一小团发光的泥——那是她用仙力裹住的一点点湿土。“要不要试试不一样的方法?”她眼睛亮晶晶的,“仙子和泥土是朋友哦。我可以请泥土告诉你,它想成为什么。”
阿拓睁大眼睛:“你能和泥土说话?”
“不能‘说’,但能感受。”萤星把光泥放在阿拓掌心,“闭上眼睛,别想着塑像,就想……你在认识一个新朋友。”
阿拓迟疑地闭眼。光泥在他手心微微发热。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忽然,阿拓的眼皮颤动起来。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抬起,在空中虚虚地勾画着什么。不是塑像的轮廓,而是——阿澈看出来了——是风,是流动的韵律。
“我看见了……”阿拓喃喃,“李天王托塔时,塔尖在微微颤抖,不是重,是塔里镇压的妖魔在撞。乐伎拨弦时,其实漏了一个音,因为她在想远方的战场。”
他猛地睁眼,冲到工作台前。这次,他没有拿塑刀,而是直接用手。指尖在泥胚上飞快地移动,不是雕刻,更像是抚摸、引导。湿泥在他手下有了生命:李天王的衣袍下摆无风自动,乐伎低垂的眼睫上,竟似有泪光。
阿澈屏住呼吸。他看见的不再是两个孤立的泥人,而是一个故事:镇守天界的将军,听到人间传来的琵琶声,那一瞬间的恍神。
最后一抹泥被推到位时,作坊里响起了声音。
不是真实的声音,是心灵听见的:一声沉重的、混着金铁回音的叹息,和一串破碎的、珍珠落玉盘般的琴音。
泥胚活了。
阿拓后退两步,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陶土,但那些土此刻看起来像勋章。
“好美……”萤星轻声说。
就在这时,顾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终于听见了。”
老人不知已站了多久。他走进来,没有看泥人,而是看着徒弟:“泥人不是塑‘形’,是塑‘心’。而心要静下来才能听见。”他拍拍阿拓的肩,“现在,我告诉你顾家的秘密。”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深紫色的泥块,只有核桃大。“这是惠山脚下特有的‘观音泥’,遇水不化,遇火不裂。顾家世代用它塑一对‘本命泥人’——不是卖的那种,是给自己塑的。”顾师傅将泥块一分为二,递给阿拓一半,“把自己的记忆、念想、最珍贵的一段时光,塑进去。然后,这两个泥人会互相守护。即使相隔千里,其中一个受损,另一个会有感应。”
阿拓接过泥块,手在抖:“这是……传给我了?”
“早就该传了。”顾师傅眼中闪过泪光,“我在等,等你不再模仿我,成为你自己。”
老人转向阿澈:“你祖父当年看着我做这对鞠躬泥人时,说了一句话:‘陪伴不一定是厮守,也可以是即使分离,仍保持着互相致意的姿态。’现在,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阿澈深深鞠躬:“谢谢您。”
夜深了,阿拓还在工作台前,开始塑他的第一个“本命泥人”。顾师傅在旁指点,声音低而温和。
阿澈和萤星回到厢房。那对鞠躬泥人现在放在樟木箱里,旁边是祖父的手记。阿澈翻开手记,在无锡这一页,祖父写道:“顾师傅说,泥人记住的,不是人的样子,是人那一刻的心。所以泥人比人长久。”
窗外,梅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萤星已经在小榻上蜷成一团睡着了,翅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光尘像梦的碎屑飘散。
阿澈取出摆渡人的玉牌,在月光下端详。扁舟的刻痕深深,仿佛真的能在时间的河流中航行。他想,祖父当年握这玉牌时,该有多挣扎。
“我不会用它。”阿澈轻声对自己说,“但我得知道,如果真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我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
是河湾清晨的水声?是祖父讲故事时沙哑的嗓音?是萤星翅膀的光?还是……此刻这份“正在路上”的期待?
他想不出答案。也许答案不在选择,而在明白:有些东西之所以珍贵,恰恰因为我们愿意带着它继续前行,而不是拿它交换回头。
第二天清晨,告别时,阿拓将一对新塑的小泥人送给阿澈和萤星:一个是捧书的水獭,一个是提灯笼的仙子。塑得稚拙,但神态活灵活现。
“谢谢你们。”少年眼睛红肿,但笑容明亮,“师父说,今天我正式出师了。”
顾师傅将鞠躬泥人仔细包好,递给阿澈:“它们等到了该等的人。路上小心。”
乌篷船再次离岸时,泥人巷还在晨曦中沉睡。阿澈回望,看见顾师傅和阿拓并肩站在码头,师父的手搭在徒弟肩上。那一刻,他们像另一对鞠躬泥人——不是面对面,而是朝着同一个方向。
船驶入主航道。萤星打开阿拓送的小泥人,惊喜地发现仙子泥人的灯笼里,嵌着一粒真正的萤石,微微发亮。
“他会成为很好的手艺人。”阿澈说。
“因为他终于听见了泥土的心。”萤星把泥人贴在脸颊,“也听见了自己的心。”
腰间的铃铛忽然轻轻响了一声,清越悠长,像在应和。
阿澈低头,看见黑珍珠里的光点,此刻全都朝向东方的水面——那是杭州的方向,西湖、雷峰塔的方向。
下一程,更近了。
而摆渡人的玉牌在行囊深处,沉默着,等待着,像一个尚未被问出的问题。
船头破开水面,涟漪向后荡去,每一圈都藏着刚刚开始的故事。阿澈想,泥人巷教会他一件事:记忆不是包袱,是泥土。你可以用它塑一尊永远微笑的神,也可以塑一个正在流泪的人。而真正的传承,是把这团泥温柔地交到下一双手里,说:“现在,听听它想告诉你什么。”
风来了,鼓满船帆。无锡的桥影在身后渐渐模糊,前方水天一色,开阔得像所有可能性的总和。
萤星唱起昨夜跟顾师傅学的泥人谣,调子简单,词却深刻:
“一团土,一瓢水,揉呀揉
塑个你,塑个我,面对面
火烧过,窑炼过,颜色褪
唯有鞠躬的姿势,七百年不改——”
歌声随水飘远。阿澈掌着舵,忽然觉得,寻找的路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路上遇见的每一段记忆,都在告诉他: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祖父的期盼、顾师傅的技艺、阿拓的眼泪、萤星的光……所有这些,都像泥人巷里那些未上色的泥胚,质朴,真实,等着被途中的时光,染上属于它们的色彩。
前方,杭州的轮廓,已在晨雾中隐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