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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反垄断会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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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锦华的工作效率让整个闻氏集团高层都感到了压力。
入驻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他的调查小组就已经在会议室架起了设备。六名身着深色职业装的调查员分工明确,动作利落。两人负责架设加密网络,一人调试多屏显示系统,另外三人正将成箱的纸质文件分类编号。
闻舒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缝隙观察着。龙锦华今天换了套炭灰色三件套西装,剪裁精准得像是量身定制。他站在白板前,手中的电子笔在屏幕上快速勾勒出闻氏集团的主要业务架构图。
“我们需要三条线的数据并行比对。”龙锦华的声音透过没关严的门缝传来,清晰而冷静,“第一条线,闻氏近五年在智能家居、高端制造和新能源三个主要赛道的市场份额变化曲线,我要看到月度数据,不是季度简报。”
他转身面对团队,电子笔在空气中划出无形的轨迹:“第二条线,同一时期所有并购案的完整交易记录,从意向书到最终交割文件,特别注意那些低于市场估值30%以上的交易。第三条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玻璃墙外偶尔经过的闻氏员工,“所有与竞争对手的竞标重合项目,尤其是苍月集团的,我要看到每次的报价差异和最终中标理由。”
一名年轻调查员举手:“龙处,时间跨度这么长,数据量会不会太大?常规反垄断调查通常只追溯三年内的……”
“常规调查解决不了非典型性问题。”龙锦华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闻氏集团的市场扩张轨迹很有意思,它在每个关键节点都没有明显的垄断行为,但如果你把时间轴拉长到五年,会看到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市场整合。我需要验证这个假设。”
他走到主屏幕前,调出一张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另外,安排两个人专门梳理闻氏的关联企业网络。注意那些持股比例在5%以下的财务投资,根据我昨天的初步分析,至少有七家看似独立的公司,实际上与闻氏存在交叉董事任职。”
会议室里响起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声。
龙锦华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八点四十五分。十点前,我要看到智能家居领域所有供应商的独家协议清单,按协议期限排序,标注出每个协议签署前后三个月的市场变化数据。”
“龙处,这部分数据可能需要闻氏方面配合提供更详细的销售记录……”
“所以九点整,我会和闻总的法务团队开第一个正式会议。”龙锦华已经整理好了西装袖口,动作流畅自然,“记住我们的工作逻辑——不要问‘他们有没有垄断’,要问‘如果有,会隐藏在哪个环节’。反垄断调查不是找罪证,是还原市场真实的竞争图景。”
他拿起桌上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封面上贴着黄色的标签——“初步风险点标记:第1版”。闻舒注意到,那文件的厚度至少有五厘米。
就在这时,白棋推门进了闻舒办公室,手里抱着一沓待签字的材料。
“老板,法务部问要不要延迟提供上季度的并购文件。”他压低声音,“他们说有些条款可能……比较敏感,担心被过度解读。”
闻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会议室里。龙锦华正俯身和一名调查员讨论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专注。那个男人对细节的掌控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
“不能延迟。”闻舒收回视线,声音很稳,“告诉法务部,按龙先生的要求提供所有文件,但每份文件必须附上详细的背景说明和商业合理性解释。与其担心被过度解读,不如把完整的决策逻辑呈现出来。”
“可是苍月集团那边……”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透明。”闻舒转身面对白棋,“苍和越希望我们手忙脚乱,我们越要镇定自若。还有,通知所有部门总监,今天下午四点开紧急会议,我要听每个人对自查工作的汇报。”
白棋点头准备离开,闻舒又叫住了他。
“等等。”他看了眼会议室的方向,声音放得更低,“想办法了解一下龙锦华的背景。耶鲁法学院毕业……除此之外呢?他在反垄断局经手的案例有哪些?工作风格是什么?我要知道我们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明白。”
白棋离开后,闻舒再次望向百叶窗外。会议室里,龙锦华已经站起身,正对着白板上的市场结构图做最后的标注。他的背影挺拔,握着电子笔的手指修长而稳定。
这个调查员不仅专业,而且深谙商业逻辑。他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切入,知道哪些数据最能揭示问题,更知道如何在不引发对抗的前提下施加压力。
闻舒突然意识到,这场反垄断调查,或许也可能是一次契机,一次重新审视闻氏集团这些年野蛮生长的契机。
前提是,他必须和龙锦华保持在同一认知层面对话。
他拿起内线电话:“白棋,让市场部和战略发展部把最近三年的所有行业分析报告都整理出来,包括我们放弃过的机会和失败过的项目。既然要调查,就让他们看到完整的画面。”
挂断电话后,闻舒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
九点整,他推开会议室的门。
龙锦华刚好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调查员的眼神里没有敌意,也没有亲近,只有一种纯粹的、专业性的审视。
“闻总果然遵守时间。”龙锦华示意了一下会议桌对面的座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闻舒落座时注意到,他面前已经摆放好了议程文件、笔和记录本。细节的周到,往往意味着掌控力的强大。
“在开始正式讨论前,”龙锦华翻开面前的文件夹,“我想先确认一个概念性问题,闻总如何看待‘市场支配地位’的边界?”
问题很直接,直指反垄断的核心。
闻舒调整了一下坐姿,迎上对方的目光:“法律意义上的边界很清晰,占有市场份额超过百分之五十。但商业实践中的边界……要模糊得多。”
龙锦华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零点一秒:“请展开说说。”
会议室里,六名调查员同时抬起了头。
从这一刻起,闻舒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分析、比对。但他反而放松了下来,这是他的领域,他熟悉的战场。
“龙先生,您认为一个企业在某个细分领域占有40%的市场份额,但整个行业的创新有70%来自它,这算不算支配地位?”闻舒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或者,一个企业只有30%的市场份额,但它掌控了行业最核心的供应链环节,这算不算滥用优势?”
闻舒的提问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会议室里荡开微澜。几名调查员交换了眼神,龙锦华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思考。
接着,他放下了手中的电子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这是一个倾听和思考的姿态。
“很好的问题。”他开口,声音平稳,“这正是反垄断法实践的复杂之处。法律提供框架,但具体界定需要结合市场结构、竞争动态、消费者福利等多维度分析。”
“所以,你们这次调查的重点,是评估‘行为’对市场竞争的‘影响’,而不仅仅是市场份额这个单一数字?”闻舒追问。
“准确地说,是评估是否利用市场地位实施了排除、限制竞争的行为,无论这种地位是来自40%的份额加上70%的创新,还是30%的份额加上核心供应链控制。”龙锦华纠正道,措辞严谨,“份额和创新是‘因’,我们关注的是‘果’,关注你们是否导致了竞争弱化、选择减少、创新停滞或价格不合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闻舒身后的几位总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如此详细的数据。我们需要重建过去几年的市场图景,理解每一次重大商业决策背后的逻辑,以及它给市场带来了什么。”
“理解。”闻舒点了点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闻氏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数据和背景说明。商业决策从来不是孤立的,我们希望呈现的是一个完整的上下文。”
“很好。”龙锦华抬手示意了一下坐在他右手边的女调查员,“那我们开始,先从‘智享家’系列上市初期的市场推广切入。”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会议进入了高强度的技术性讨论。龙锦华主导节奏,问题一个接一个,既深且准。
中午简单的工作餐后,会议继续。龙锦华调出了几份初步整理的数据图表。
“这是根据公开数据整理的智能家居中控设备市场近三年的份额变化。”女调查员操作着投影,“可以看到,闻氏的‘智享家’系列上市后一年内,份额从15%跃升至38%,同期,有三家规模较小的竞争对手份额萎缩超过50%,其中两家在一年后退出市场。”
龙锦华看向闻舒:“闻总,对这一数据趋势,您的解读是?”
闻舒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他示意市场总监调出另一份准备好的材料。
“这是同一时期,那三家公司的产品用户满意度报告、技术迭代速度和售后投诉率数据。”投影上出现对比图表,“A公司主要依赖公版解决方案,缺乏核心技术,用户体验滞后;B公司则因为供应链管理混乱,导致产品质量不稳定,口碑崩坏;C公司战略失误,将资源过度投入非核心的周边产品。他们的失败,主因是自身竞争力不足。而闻氏份额的增长,对应的是我们同期研发投入增加45%,专利申请数行业第一,以及用户净推荐值(NPS)持续领先。”
他停顿一下,语气转为冷静的陈述:“龙特派员,市场是残酷的。技术创新和用户体验驱动的增长,即使导致部分竞争者退出,也是健康竞争的结果。反垄断法保护的是竞争过程,而不是效率低下的竞争者本身,对吗?”
这番话有理有据,直指反垄断法的核心理念之一。龙锦华注视着投影上的对比数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平板上的笔记,沉吟片刻。
“合理的观点。”他最终承认,“所以我们需要更细致的数据,来验证用户选择闻氏是因为产品更好,而非别无选择。比如,在那三家份额萎缩期间,市场上是否有其他有潜力的新进入者?他们的获客成本是否因为闻氏的渠道优势而异常高昂?闻氏与核心元器件供应商德国海曼科技的独家协议,是否实质性地抬高了后来者的采购门槛?”
问题又绕了回来,但更深了一层。
“关于新进入者,同期有四家初创公司进入该领域,其中两家目前发展良好,份额正在稳步提升。”闻舒示意市场总监继续播放资料,“关于采购门槛,海曼独家协议确实存在,但协议签署时,国内有同等技术能力的替代供应商只有两家,且当时都处于产能爬坡和良率不稳定阶段。选择海曼是基于当时条件下对产品稳定性的最优保障,我们有完整的供应商评估报告和样品测试记录可以证明。而且,协议中并未禁止海曼向其他厂商供货,只是确保了闻氏的优先供应权和一定的价格优惠,这在商业上是常见做法。”
龙锦华点了点头,在平板上快速记录。他没有纠缠,转而切入下一个议题。
时间在密集的问答中流逝。窗外的日光逐渐西斜,会议室里的空气因为长时间运转的设备和专注的讨论而有些闷热。龙锦华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他偶尔会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勾画逻辑链条,或者就某个数据点与同事低声确认。
闻舒也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他感到疲惫,但精神却高度集中。这种纯粹基于事实和逻辑的攻防,剥离了商场常见的圆滑与算计,让他久违地感到一种智力上的刺激。
下午四点左右,讨论告一段落。龙锦华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文件。
“今天的会议很有收获,感谢闻总和各位的坦诚交流。”他的语气依然专业,但比早晨多了一丝温度,或许是高强度脑力劳动后的松弛,“我们初步明确了几个需要重点验证的方向。接下来几天,我的团队会基于今天获得的信息和后续提交的资料进行深入分析。可能会随时有一些补充问题,希望继续得到各位的配合。”
“当然,这是我们的义务。”闻舒回答,声音也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然清明。
龙锦华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今天先到这里吧。各位辛苦了。”
会议结束,闻氏的高管们陆续离开,不少人松了口气,低声交谈着离开。闻舒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光了,他才慢慢收拾自己的笔记本。
龙锦华正在和几位调查员低声交代着什么,一抬头,见闻舒还在,便走了过来。
“闻总还不走?”他问,随手松了松领带,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比会议上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人气。
“整理一下思路。”闻舒合上本子,抬眼看他,“龙特派员今天的问题,很见功力。”
“闻总的应对,也让我印象深刻。”龙锦华微微扯了下嘴角,算是一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尤其是关于‘保护竞争而非竞争者’的阐述,很精准。”
“事实如此。”闻舒站起身,两人身高相仿,此刻隔着会议桌对视,“闻氏走到今天,靠的是真刀真枪在市场上拼出来的,不是靠歪门邪道。”
龙锦华注视着他,目光里那层纯粹专业的审视似乎淡了些,多了点别的什么,像是评估,又像是单纯的观察。
“我接触过很多企业负责人,有的急于辩解,有的闪烁其词,有的试图施加影响。像闻总这样,愿意坐下来,用事实和逻辑一条条梳理的,不多。”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闻舒挑眉:“我以为这是配合调查的基本态度。”
“是基本态度,但能做到的人不多。”龙锦华转身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尤其是身处漩涡中心,还能保持这种冷静和条理的,更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闻舒一眼,“明天我们会开始具体分析几份关键协议,可能还需要占用您一些时间。”
“我的时间表白棋那里有,随时可以安排。”闻舒道。
龙锦华点点头,没再多说,拿起自己的东西,和等待他的调查员们一同离开了会议室。
闻舒独自在渐渐暗下来的会议室里站了一会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激烈交锋的余韵,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龙锦华的清冽须后水味道。
他走到白板前,上面还留着龙锦华最后勾画的一些箭头和问号,字迹利落有力。
这个人,专业、敏锐、冷静,甚至有些过于完美。但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性,反而让闻舒感到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他摇摇头,驱散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应对调查。
走出会议室,大部分员工已经下班。路过开放办公区时,他看到白棋还在工位上埋头整理文件。
“还没走?”
白棋抬头,眼圈有点红,像是累的:“老板,我在整理明天要提交给调查组的补充材料清单,还有……您让我查的龙锦华的资料,初步整理了一些。”
闻舒走过去:“有什么特别的?”
“耶鲁法学院JD,以优等成绩毕业,在校期间就在有名的反垄断期刊上发表过论文。回国后直接进了反垄断局,参与过好几起重大案件,包括之前闹得很大的互联网平台‘二选一’案,他当时是核心调查组成员之一。”白棋翻着笔记,“内部风评……能力极强,逻辑严密,做事雷厉风行,但有点……不近人情?不过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哦,他好像还是市局篮球队的主力。”
篮球?闻舒想起会议室里龙锦华挽起袖子时露出的小臂线条,确实像是经常运动的样子。
“还有一点,”白棋压低声音,“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听说他背景不简单,家里好像……但具体的不清楚,反正在系统内挺受重视的。”
闻舒“嗯”了一声,并不意外。龙锦华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场,不完全来自专业能力。
“知道了。资料放我桌上,你也早点回去休息。”闻舒拍了拍白棋的肩膀,“明天还有硬仗。”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闻舒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苍和发来的信息:
“闻总,明晚的慈善晚宴,期待见面。另外,听说龙特派员工作非常认真,如果需要私下沟通,我可以帮忙牵线。毕竟,有些事在饭桌上比在会议室好谈。苍和。”
闻舒盯着这条信息,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苍和还是老样子,永远在试探,永远想找捷径。
他动了动手指,回了两个字:“不必。”
然后将手机扔在桌上。他不需要苍和的“帮忙”,更不相信什么饭桌沟通。今天和龙锦华的交手让他明白,对付这样的人,任何小动作都徒劳无功,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唯一有用的,是拿出经得起检验的事实和逻辑。
窗外,城市的霓虹流淌成河。闻舒感到一种久违的、面对真正挑战时的紧绷与兴奋。调查才刚开始,而那个叫龙锦华的男人,如同一把精准而锋利的尺,正在丈量闻氏过去的每一步。
他转身拿起外套和车钥匙。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明晚的宴会……他倒要看看,苍和又想唱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