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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话梅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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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程枚,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正坐在回高中时所在城市的飞机上,去参加同学聚会,和我的高中同桌许涟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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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涟舟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日说起。
那天是实验三中开学的日子 ,也是我从小县城来到市里上学的第一天,心中的激动是真,忐忑也是真。
校门口前的水泥路,路两旁各一排梧桐树,正值盛夏,叶稠荫翠。
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我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朝校门口走,途经一棵梧桐时,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本没在意,可一颗话梅糖从天而降,掉在我面前的水泥地上。
弯腰将其捡起,糖已经在包装纸里碎成了好几块。
“同学!” 低沉润泽的男声从头顶落下,我捏着糖果抬头看去。
少年坐在梧桐树杆上,长腿悬在半空中,蓝白色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倾洒下来,为张扬的他渡上了一圈金边。
“帮我接一下书包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书包就被他扔了下来,我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去接。
随后他便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我面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抽回自己的书包,“谢谢你啊,同学。”说完便转身朝学校走。
稍顿了下,我抬脚追上去,拽住他校服的衣角。我将手掌摊开,刚才捡的糖果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你的东西。”
接过糖果,他笑道:“谢了!”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完整的话梅糖放到我掌心,“答谢。”
那是我见到许涟舟的第一面,没有很多对话,却让我记了好久。
——
再次见到许涟舟是在三中的大礼堂,新生开学典礼,年级前五十被要求上台拍照,我是其中之一。
拍过照后有优秀代表发言,但是那天的优秀代表吃坏了肚子一直没有回来,老师眼看来不及,将稿纸塞进了旁边正准备离开的我。
被推上台时,我整个人还处在蒙圈状态,不知道该做什么,而推我上来的老师还在旁边一直催促。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又不得不照做,只能对着不熟悉的演讲稿,读得磕磕巴巴,台下根本没有人听所谓的经验分享,只有听到我打磕巴时下意识的憋笑。
待到我读完,更是没人做出回应,而就在这时,是许涟舟,他第一个鼓掌。
那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许涟舟鼓掌的声音,哪怕其他人闻声也跟着鼓起掌来,我却只能听见他的。
青春期的少女情感变化总是微妙的,即便不是喜欢也会去幻想与另一个人展开一段故事,但是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许涟舟,直到我终于要将他忘记,他却又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
期中考前一天,因为学校规定每间教室只能留一部分课桌椅并且不能留书,最后一节晚自习,班主任便留给我们搬桌子了,我坐在倒数第三排刚好在要搬的那一列里。
等班主任安排好,我在先搬桌子还是先搬书之间选择了先搬书,等我把书搬完,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我一手提着板凳,一手拖着几十斤重的实木桌子,一点一点往楼梯口走。
寂静的走廊里只剩下过堂风的声音。
好不容易挪到楼梯口准备往下走,但由于我太高估自己能够独立把桌子搬下去,一个不注意脚下踩空,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摔下来,校服的后脖颈被人拽住,将我硬生生拉回来。
桌子滚下楼梯,发出声声巨响,我一时间像丢了魂似的呆在原地。
“同学,你没事儿吧?”我转过身,眼前是我几天前还说不要再去想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没……没事。”我心不在焉的回答他,眼睛盯着那张脸怎么也移不开。
“同学,没人帮你搬桌子吗?”说着他拽了下旁边的男生,“去,帮人家一下。”
“干嘛我帮?”
“你说呢?”那人没在说什么,不情愿地往下走将我的桌子搬起来。
我回过神,连忙阻止,“不用了,谢谢,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但是,还没等我下去,许涟舟拉住我的胳膊,“没事儿,助人为乐嘛。”
“你助人为乐了,干活的是我。”台阶下站着的男生呛了他一句,“同学,搬到哪儿?”
“……体育馆。”我回答。
说完,那男生就先走了,随后许涟舟抢过我手里的凳子,径直往下走,“走吧,同学。”
从教学楼到体育馆,路程并不短,路灯下,我和许涟舟并排走着,影子交叠投射在斜前方,天气已经冷下来,习习凉风吹动衣摆送进四肢百骸,逼迫着人冷静。
我本不是个愿意为打破气氛主动挑起话头的人,但那晚的那段路上却是我先开的口。
“你们是哪个班的?今天谢谢你们。”
“奥,十三班。”
十三班,而我在十一班,学校四个班级为一层,我和他甚至在同一楼层,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苦笑出声。
许涟舟:“怎么了?”
“没事。”
“哦。”
“你叫什么?”我承认这是我的私心。
“我?”
“嗯。”
“许涟舟,涟漪的涟,龙舟的舟。”
许涟舟,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后来这三个字写遍了我所有本子的空白地方。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许涟舟问。
“程枚,启程的程,枚举的枚。”
把桌子和凳子送到体育馆后,许涟舟和他朋友便结伴离开了,我们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我承认我是个肤浅的人,再见到许涟舟的第一面就见色起意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十三班的情况,听到有人提到十三班耳朵自然而然地竖起来听,就连课间去卫生间,也变成选择更远的那个,只为能路过十三班看他一眼,但是他还像不喜欢上学,也不怎么在学校。
——
和许涟舟的故事是在高二才真正展开。那一年,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放弃了更擅长的文科,选择了好就业的理科,或许是老天可怜我,让我的生活能有个盼头,把我和许涟舟分到了一个班级。
开学第一天,我迟到了,因此坐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后来老师也没再重新安排,而我也一直没有同桌,至第一次月考前一周,我才见到我的同桌——许涟舟。
安海的夏天一年比一年热,校长说要安空调,说了好几年也没有安,午休时间,大家睡着身上也都是汗。
我睡不着,倚着窗户的那面墙,腿搭在邻座的椅子上看《沉默的病人》,正看得起劲,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我抬头,许涟舟双手插兜站在面前。
他认出了我,原本拧着的眉头舒展,“程同学,把我椅子还我呗?”
我连忙放下双腿,坐正。
许涟舟坐下来,问:“怎么,不认识我了?”
“认识。”
“刚刚看你那表情还以为你忘了。”
说着,许涟舟卸下书包,想将其塞进桌洞,却被什么挡住了。
他的桌洞里全是我的买的小说,妈妈不给看,我买了不敢带回家就全放在了没人坐的桌洞里。
“这些都是我的,我拿出来。”我说。
“不用,无所谓。”许涟舟将那些书重新垒了垒,然后把书包放了进去。
放完书包,许涟舟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话梅糖丢到我的桌上后便趴下睡觉了。
旁边突然多出个人,还是喜欢的人,书是看不进去了,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教室里只有风扇吱呀吱呀的声响,我收起书,朝着许涟舟的方向趴下。
看着许涟舟熟睡的脸,嘴巴里话梅糖的味道刺激着多巴胺的滋生,恍惚间,我仿佛感受到了一阵酸甜的清风。
——
和许涟舟做了一周的同桌,他是真的不爱学习,不管是不是重要的课,他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不管他。
他好像喜欢篮球,总是有之前班级的同学抱着篮球来找他,但是他又好像不打篮球。
他喜欢话梅糖,书包里,口袋里都是,但我又没见过他吃。
——
一周后月考,许涟舟意料之中的没参加考试,考试结束后的几天也没有见到他,直到成绩出来,老师要根据考试成绩换位置。
当时的班主任实行成绩靠前的优先选位置的规定,转到理科班,我的成绩不再像以前那样突出,只能排到中上等,没有了优先选择座位的权利。
我只能看着我原本的座位被别人选择却无济于事。
轮到我时,后排除了许涟舟的位置,其他的都被选光了,我就近坐在了中间靠窗的位置,随后我旁边的位置也被人选了。
许涟舟是在我们选完座位后赶到的,我看着他走进教室到走向自己的位置,他在位置前停顿了下才坐下。
那时他会想旁边为什么换人了吗?会想我去哪儿坐了吗?
选完座位后回原位置搬书,我想着把小说从许涟舟的桌洞里搬走,却被他拦住。
“你新同桌的桌洞给你放你的书吗?”许涟舟问。
我没说话。
“还是放我这儿吧,你要看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拿就行了。”
从那以后,我和许涟舟之间除了前同桌,多了另外一层只有我们知道的关系,图书馆馆长和她的图书管理员,但也仅仅只是这层关系。我总是忍不住想转头去看他,总是想以拿书的名义去他面前。
——
有一天,我终于把要用五天才能看完的书两天看完,准备去找他要其他的。
路上,我将书抱在怀里,嘴角不自主的上扬,心脏跳动的频率比平时都要高,额头紧张得冒汗。
紧接着眼前有些模糊,呼吸不再顺畅,双脚逐渐变软,最终倒在去许涟舟位置的路上,后背撞向其他同学的椅子边沿。
撞倒了不少人的桌椅却没有痛感,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开始的小鹿乱撞只是我晕倒的前状而已。
眼前黑下来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许涟舟,他站在不远处,眼睛里是对我的担心吗?但他并没有动,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
再次睁开眼睛,我人已经在医院里,是中暑晕倒的,看着窗外刺眼的太阳,我脑袋空空,直到病房里的空调冷风直吹我的脑门,原来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都只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第二天上学,许涟舟没来学校,第三天他也没来。
有工人来教室装空调,大家都很兴奋,还有人抱着我说多亏了我,但是我知道不是我的原因。
我听到过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谈话,校长并没有妥协安空调,只是让食堂增添了绿豆汤,到底是因为什么让给校长妥协的,我们一直都不知道。
在我中暑回到学校上课的一周后,我才再次见到许涟舟,但我只余光看着他路过窗边,没有再像以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下课后许涟舟走到窗边,不顾室内还开着空调将窗户打开。
“你怎么把书都搬走了?”是质问的语气。
“书都看完了,我就都带回家了。”我说着,下意识躲避许涟舟的眼睛。
“是吗?”许涟舟个子高,轻轻一瞥便看到我脚边堆在桌底的书,“书还是不要放在地上,容易潮。”
我一惊,下意识用腿挡住,但是他已经离开。
自那以后的半个月里,我没再和许涟舟出现交集,我总是在刻意的避开他,他像是有所察觉,为了不让我难堪,也开始主动避开我。
我书包的夹层里还有很多和许涟舟做同桌时留下的话梅糖,那时的糖甜滋滋的,而当我再次拆开一颗放进嘴里,却只剩下了酸,酸得眼泪蓄满眼眶。
——
和许涟舟再次有交集,是在一个温度下降的午后。
那天刚结束八百米长跑的我被学委告知班主任找,我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找人,可当我踏进办公室,看到我妈妈坐在班主任对面时,我的双脚便不能再走下去。
妈妈转头看向我,那双我惧怕的,没有温度的眼睛看向我,我的双腿不自主的打颤,双手麻木以至于五指僵着垂在身侧。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脸颊,火辣辣的同感席卷全身,钻进四肢百骸。
办公室里的老师不少,还有一些趁上课人少来找老师问题目的学生,他们听到声响纷纷抬头看向我的方向。
她不顾周围的目光,指着班主任桌子上的那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让你来上学,你天天就是来看这些闲书的?”
“我给你钱吃饭,买资料,你却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还纳闷到了高二你成绩怎么下滑得那么厉害,以为你到了一个新班级不适应,我体谅你,你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真以为自己是大文豪了,你就没那命!”
没那命!
一个从小县城出来的女孩没那命!
这三个字我不知道从她那儿听过多少次,我想我会像以前一样反抗,但是我动不了,周围的目光审视着我,将我的自尊踩在脚底摩擦,揉捏。
就当我还陷在那记耳光里,她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出办公室,班主任忙上前阻拦,但没有抵过她的力量。
“你不要上了,你能上什么学,跟我回家,回榆县,让你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妈!妈!”我哭着叫她,也试图想让她停下,但那时她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迫切地想要将我带回她的洞穴掩藏。
我被她拖拽到楼梯口,我抱着楼梯的栏杆不肯下楼,吵闹声回荡在整层楼,不知还会引来多少看客。
就在我快抓不住栏杆时,有一双手代替了栏杆拉住了我。
我妈妈松手,转头看过来时眼中的怒火更盛,身后飘来一整话梅糖的甜味,早已知道是谁站在身后,让我更加羞于回头。
“好啊,你还敢在学校给我早恋。”
“我没有!”几乎是在她一说完,我就反驳出口,反应太大,她也没想到,于是顿在原地。
“阿姨,您有话好好说,在学校动手让人看到,要程同学不好做啊。”许涟舟道。
“管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但是阿姨,一会儿有个奥数比赛的颁奖典礼,程同学之前报名参加还拿了第一名,要是颁奖典礼第一名不在,那多不好看。”
我妈妈没再说话,第一名这个头衔对她来说有太重要,她仅用了不到半分钟时间便想好了利弊,指着我的额头说:“等你放学回家,我再收拾你。”
她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众目睽睽下让人指点,毫不留情地迈下一节又一节楼梯,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要不要吃糖?”许涟舟将一颗话梅糖递到我面前。
最狼狈的一面被展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心中升起不抹莫名的情绪,那情绪是我做出违心的举动。
我抬手用力拍开面前捧着糖果的手,那颗透明纸衣包裹着的糖果顺势掉下,沿着楼梯滚落到底部平台,“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你天天玩不学习又怎么会懂!”
我抬头看着那张脸,眼泪自眼角流至下巴,我的嘴唇颤抖,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是我是被情绪影响的,这不是我的错。
许涟舟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因为我过激的话而改变,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和一颗话梅糖放在楼梯扶手上后,转身离开了。
风吹进我的眼睛里,像是给眼睛上了层风油精,看着许涟舟离开的背影,我终于明白原来影响我的情绪叫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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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在心中演示了几十遍和许涟舟道歉的情形,背了无数遍道歉的话,但是他会原谅我吗?他明明只是好心却无缘无故被我凶。
我带着懊恼和疑问走向教室,视线假装不经意间扫向后排的位置,他不在,不过他以前也没准点到过教室。
回到座位开始早读,我的心思却不在课文上,频频回头的动作被同桌一览无余。
说是同桌,和他坐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们说的话却寥寥无几,他怎么是冷漠,能不交流就不交流,但是那天他却主动开口道:“要不我还是去找老师申请换座位吧。”
闻言心下一怔,我窘迫地道歉:“对不起,影响到你了。”
“你喜欢许涟舟啊!”他是肯定的语气说的。
我没回答,坐正开始读课本是的诗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劝你还是不要喜欢他。”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他有病,活不到十八岁。”
教室里回荡着嘈杂的背诵声,却盖不住他没有温度的一句话。
我愣在那儿,下一句词是什么,我背不出口,耳边某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和他是初中同学,他有心脏病,我们都知道,你以为他凭什么可以来学校不学习也不被老师说,上下课来去自如,不用上体育课,不用体侧,因为他有……”
“说完了吗?”我控制着不被老师发现的音量打断他,“说完了我要背书了。”
说着我抬手捂住耳朵,“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咚咚咚……”是心跳的声音,捂住耳朵后心脏跳动的声音更加清楚,我一遍遍地念着面前的文字,大脑确实空白的,我要怎么去面对许涟舟,我不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