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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双模式运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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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周六晚八点,第一次视频连线
实验室的摄像头是方见微临时装的——一个老旧的USB摄像头,用胶带粘在显微镜支架上,画面有点歪。屏幕里,姜之墨的脸出现在酒店房间的书桌前,背景是北京某高校招待所米黄色的墙壁。
“能听见吗?”她凑近镜头,眼睛在像素格子里依然亮得惊人。
“能。”方见微调整音量,“你那边背景噪音有点大。”
“是空调!北京已经热得像蒸笼了。”她把笔记本电脑转了个方向,展示窗外的夜景,“看,中关村的灯光,像不像倒置的星河?”
方见微看着屏幕里那些密集的光点:“光污染严重,不适合天文观测。”
“哎呀,你就不能浪漫一点!”她嗔怪,但嘴角上扬,“我们今天做什么实验?说好视频连线的!”
方见微把摄像头转向实验台:“我准备了‘磁悬浮’实验。用钕磁铁和铜管,展示楞次定律。”
他演示:一块圆柱形强磁铁从铜管中坠落——但坠落速度明显慢于自由落体,像是在穿越某种粘稠介质。
“看,”方见微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带着实验室特有的轻微回声,“磁铁下落时,在铜管中产生变化的磁场,铜管中感应出电流,电流产生磁场阻碍磁铁下落——这就是楞次定律的直观演示。”
屏幕里,姜之墨托着下巴,认真看着:“所以是……‘阻碍变化’的物理表现?就像我们分离时,那些想念、那些保持联系的行动,都是在‘阻碍分离’这个变化?”
她又开始映射了。即使隔着上千公里,即使白天被密集的培训塞满,她依然能在周六晚上八点,准时进入他们的“实验室时间”,准时开始思考那些物理-情感隐喻。
“可以这么类比。”方见微把磁铁取出来,“但实际系统更复杂。阻碍力大小取决于磁铁速度、铜管电阻、还有……”
“还有‘连接强度’。”姜之墨接话,“如果我们之间的‘互感系数’足够大,那么即使物理距离增加,产生的‘阻碍力’也足够强,能让系统保持稳定——对吧?”
她的摄像头晃了一下,大概是她在调整坐姿。方见微看见她穿着那件浅灰色的睡衣——是她从家里带去的,领口有点旧了,但他记得。
“理论上是。”他说,“但需要量化。我这周测量了不同直径铜管的阻碍效果,数据表明……”
他开始讲数据。姜之墨安静听着,偶尔提问。屏幕偶尔卡顿,声音偶尔延迟,但对话流畅得像还在同一个实验室。
实验做了四十分钟。结束时,姜之墨看看表:“啊,快九点了。我们组晚上还要复盘今天的观测数据。”
“嗯。”方见微说,“你去吧。下周继续。”
“下周!”她眼睛弯起来,“下周我想做‘光的偏振’实验!我带了偏振片来北京,我们可以同步观察不同角度的天空光!”
“好。”方见微点头,“那……早点休息。别熬夜。”
“你也是!”
视频挂断。实验室重新安静下来。方见微看着黑掉的屏幕,看了看表——连线时长48分钟,比平时实验室时间短,但考虑到距离和时差,效率尚可。
数据记录:第一次视频实验成功。系统运行稳定,情感温度自评7.8(基准8.5,下降可接受)。
他整理器材,关灯离开。
走出实验楼时,抬头看夜空。江南的夜空有薄云,星星稀疏。
而此刻在北京,她应该正和队友们讨论星图,应该正用那台借来的专业望远镜观测北天的星座。
他们的物理距离是一千二百公里。
但就在刚才,他们还在讨论楞次定律和情感阻碍力。
方见微想:也许镁-铜模式真的可行。
只要协议还在执行,
只要每周还有这四十八分钟,
系统就不会断。
6月10日,周六,方见微出发前往省城集训
大巴车在清晨六点驶出江南市。方见微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手机震动,是她:
墨(6:05):上车了吗?一路平安!
我(6:06):嗯。刚出发。
墨:我们昨晚通宵处理数据,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变星!周屿爸爸帮我们联系了国家天文台的数据库,正在比对……
墨:啊,说到这个,今晚视频可能要推迟一小时,我们组约了九点和专家线上讨论。
方见微看着“周屿爸爸”四个字。过去一周,这个名字在她的消息里出现了七次。
他回复:好。那就九点。
墨:谢谢理解!你到省城后告诉我一声!
我:嗯。
对话结束。方见微收起手机,闭上眼睛。
他在心里复习昨晚整理的“双模式运行数据”:
第一周(6.3-6.9):
消息总数:23条(平日基准35条)
通话时长:48分钟(视频)
情感温度均值:7.6(基准8.5)
她提及“周屿/周屿爸爸”次数:7次
她主动发起“实验室话题”次数:5次
结论:系统运行在协议范围内。互动量下降但质量尚可。外部节点(周屿家庭资源)对她系统的影响权重上升,但未观测到对核心连接的侵蚀。
数据是冷静的,但方见微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有种淡淡的、说不清的不适。
不是因为周屿这个人——经过那次坦诚对话,他已经确认周屿不是威胁。
是因为“资源差距”。
周屿爸爸能联系国家天文台专家,能推荐国际项目,能提供专业设备和数据库。而这些,是他给不了的。
他能给的是柠檬电池,是磁悬浮实验,是每周四十八分钟的视频连线,是那些简陋但温暖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物理隐喻。
但这些,在她冲刺“天文国赛”这个世界时,够吗?
方见微不知道。
他只知道,协议在运行,系统还稳定。
那就继续执行协议。
6月17日,周六晚九点,第三次视频连线
这次画面卡顿严重。姜之墨的脸在屏幕里断断续续,声音也有延迟。
“抱歉……酒店网络太差了……”她调了半天,“今天可能做不了实验了,只能聊聊天。”
她的脸在像素格里显得很疲惫,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
“昨晚睡了多久?”方见微问。
“大概……三小时?”她揉揉眼睛,“我们在赶最终的报告,周屿负责模拟部分,我负责数据分析,还有……”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屏幕里,她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半张脸和乱糟糟的短发。
“累了就休息。”方见微说,“实验可以下周补。”
“不要……”她闷声说,“这是这周唯一的……实验室时间。我不想错过。”
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方见微,我跟你说……集训好累啊。每天八小时课,四小时实操,晚上还要小组讨论到半夜。周屿他们都有基础,我很多东西要现学,压力好大……”
她在倾诉。这是“镁-铜模式”的副作用——高压下积累的情绪需要出口。
方见微安静听着。他看见屏幕里她疲惫的样子,看见她努力睁大眼睛不睡着的倔强,看见她说到“压力好大”时咬住下唇的小动作。
“但你做得很好。”他说,“上周你说的那个变星分析,思路很清晰。”
“真的吗?”她眼睛亮了一下,“你真的觉得……我能行?”
“数据支持。”方见微很认真,“你发我的那份初稿,逻辑严密,图表专业。已经达到了科研入门水平。”
这不是安慰,是事实。他仔细看了她发来的报告,虽然有些天文专业术语他不熟,但科学方法论是相通的——她的论证过程经得起推敲。
姜之墨笑了,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柔软:“谢谢你……每次跟你聊完,我就觉得……还能再坚持一下。”
她顿了顿,小声说:“方见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如果国赛拿不到奖,如果周屿爸爸推荐的项目我没选上,如果我让奶奶失望了怎么办……”
她的声音在发抖。屏幕卡住了,画面定格在她红着眼眶的样子。
几秒后,画面恢复,她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负面的话。”
“可以说。”方见微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稳定,清晰,“协议里没有禁止负面情绪。系统监控包括压力指标。”
他顿了顿:“而且,根据历史数据,你的失败概率很低。你具备成功所需的能力因子:智力、努力、韧性、还有……”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还有我给你的‘基础电压支持’。”
这句话说得很方见微——用电路术语表达情感支持。
但姜之墨听懂了。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她在笑:“嗯……你的‘基础电压’很重要。没有它,我这个‘镁-铜电池’可能早就过热烧毁了。”
“所以,”方见微说,“继续运行。我会维持电压。你会完成冲刺。然后……切换回锌-铜模式。”
“好。”她用力点头,“等我回来。等我切换回来。”
视频又卡了。这次卡了很久,恢复时,她说:“网络太差了……今天先到这里吧。你早点休息,明天是不是有模拟考?”
“嗯。”
“加油。你肯定又是第一。”
“概率很高。”
她笑了,挥挥手:“那……下周见?”
“下周见。”
视频挂断。时长32分钟,比计划短。
但方见微觉得,这次连线比任何实验都重要。
因为她展示了脆弱。
而他给予了支持。
系统在高压下,依然完成了“连接检查”。
数据记录:第三次视频连线,情感温度7.2(较低,但符合高压期预期)。观测到她的压力峰值,但系统响应适当。预计压力释放后温度将回升。
他关掉电脑,看着漆黑的屏幕。
突然很想碰碰她的脸,想擦掉她的眼泪,想像在实验室那样给她一个拥抱。
但物理距离是一千二百公里。
他只能给声音,给数据,给“基础电压支持”。
他握了握拳,然后松开。
还有两周。
两周后,她回来。
系统切换。
一切都会恢复。
他这样告诉自己。
6月24日,周六,国赛前最后一周
这次视频连线在晚上十一点——她刚结束最后一次模拟答辩,回到酒店。
屏幕里,她的脸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显得格外小,但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炭。
“方见微!我们模拟答辩拿了小组第一!”她兴奋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评委说我们的模型创新性很强,周屿的模拟程序写得太漂亮了,我的数据分析也……”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语速极快,手势很多。方见微安静听着,偶尔点头。
她能感觉到,她处于“镁-铜模式”的峰值状态——高压、高产出、高效率,但也处于过热的边缘。
“决赛是下周三?”他问。
“对!周三上午答辩,下午出结果。”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就可以回来了。周四的机票已经订好了。”
“好。”方见微说,“等你回来,做锌-铜模式的‘系统重启’。”
“嗯!”她用力点头,“我想吃你做的三明治,想闻实验室的柠檬味,想听你讲那些严谨的数据分析……”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方见微,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如果我拿了一等奖,如果真能去国际赛,如果周屿爸爸推荐的项目成了……”她咬了咬嘴唇,“那我可能……暑假还要去北京集训,甚至可能……高三要去国外交流。”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试探什么:“那样的话……我们的锌-铜模式,可能……维持不了那么久了。”
问题终于来了。那个他们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如果她的世界持续变大,如果她被拉向更远的地方,他们的系统还能保持连接吗?
方见微沉默了很久。屏幕里,她紧张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衣的带子。
然后他说:“系统可以升级。”
“升级?”
“嗯。”他点头,“锌-铜模式不是唯一的稳定模式。我们可以设计‘远程耦合模式’,用更高效的通信协议,用定期同步的‘联合实验’,用……”
他顿了顿:“用更强的信任和更清晰的目标,来维持连接。”
他看着屏幕里她的眼睛:“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学习天文基础,可以参与你的数据分析,可以让我们的‘联合实验’变成真正的科研合作。”
他说得很认真,像在陈述一个可行性研究:“那样的话,即使物理距离很远,即使你在国外,我们依然可以是一个系统——分工合作,共享目标,远程耦合的系统。”
姜之墨愣住了。她看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双专注的眼睛,看着他认真规划“远程耦合模式”的样子。
然后她的眼泪涌出来——不是悲伤,是某种汹涌的、滚烫的感动。
“方见微……”她哽咽着,“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何德何能,能遇见你。”
“这是最优解。”他说得很简单,“系统面临新环境,就需要新设计。既然外部条件变了,内部结构就要调整。这是工程学常识。”
他说“工程学常识”,但姜之墨听见的是“无论如何,我会找到方法和你保持连接”。
“好。”她擦掉眼泪,笑了,“那我们就……设计远程耦合模式。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设计。”
“嗯。”方见微点头,“先专注决赛。把‘镁-铜模式’运行到最后。”
“好!”
视频挂断前,她说:“方见微,决赛那天……你会想我吗?”
“会。”他说,“按照协议,我会在答辩时段同步思考。那是我的‘远程支持’。”
“嗯!”她眼睛弯起来,“那……晚安。下周见——不,下周四见!在实验室见!”
“实验室见。”
屏幕暗了。
方见微坐在黑暗的实验室里,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夏夜有蝉鸣,有温热的风,有江南六月特有的潮湿气息。
而一千二百公里外,北京某酒店房间里,她应该正在准备最后的冲刺。
他们的系统,
正在经历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拉伸。
但方见微想:
没关系。
只要连接不断,
只要协议还在,
只要他们都愿意为这个系统升级、调整、付出努力,
那么无论被拉得多长,
无论距离多远,
系统就还是系统。
他们就还是他们。
复合材料,
就是在一次次拉伸中,
证明自己的韧性。
而他相信,
他们的材料,
足够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