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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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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沈清如是被冻醒的。
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被窝里的热气经过一夜已经散尽。她睁开眼睛,看到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冰冷的光泽。
今天比昨天更冷。她迅速坐起来,从空间里取出一件加厚的绒衣穿在棉袄里面。签到系统今天给的东西是:一把游标卡尺,一包缝纫针,半斤猪油,还有五个鸡蛋。
游标卡尺来得正是时候。沈清如拿起那把崭新的卡尺,金属表面泛着冷光,刻度清晰。这是精密测量的基础工具,有了它,加工零件的精度能提高一个档次。
她把猪油和鸡蛋放进空间,只取出缝纫针——可以用来清理小孔和缝隙里的污垢。
起床哨还没响,但沈清如已经收拾妥当。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宿舍,朝机务队的方向走去。天还没完全亮,东方天际线泛着暗青色,星星稀疏地挂着,像冻在冰面上的光点。
机务队里已经有灯光了。沈清如推门进去,看见孙建国正蹲在炉子前添煤。
“孙队长早。”
“来得正好。”孙建国头也没回,“我刚检查了你昨天修的那台播种机。排种轮转动倒是顺溜了,但排种均匀性还没调吧?”
“今天调。”沈清如放下工具包,“需要做播种量测试。”
“测试?”孙建国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煤灰,“怎么测试?”
“找一块平整的地面,铺上布,让播种机空转,看排出的种子分布是否均匀。”沈清如说,“还要测每穴的播种量,确保在标准范围内。”
孙建国盯着她看了几秒:“你这些方法,从哪儿学的?”
“父亲教的。”沈清如平静地回答,“他是机械工程师,讲究数据和标准。”
孙建国点点头,没再追问。“需要什么准备?”
“一块大点的布,最好是帆布或者麻袋拆开。还需要秤——能称一两左右的精度。”
“布好办,仓库里有破帆布。秤……”孙建国皱起眉头,“咱们这儿只有称粮食的大秤,最小刻度是半斤。”
半斤对种子来说太粗糙了。沈清如想了想:“那就不用秤。我用土办法——数粒数。”
“数粒数?”
“对。接一百穴种子,数总粒数,再除以一百,就是平均每穴粒数。”沈清如说,“虽然麻烦,但准确。”
孙建国笑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天亮后,测试开始了。
地点选在机务队门前的空地。刘铁柱和张建军铺开一张洗干净的旧帆布,长五米,宽两米。沈清如把那台修好的播种机推到布上,调整好行距——按春小麦的播种要求,行距十五厘米。
周延川也来了。他拿着本子和铅笔,准备记录数据。
“开始吧。”沈清如说。
刘铁柱转动地轮,播种机在帆布上缓缓移动。排种轮转动,麦种从排种孔落下,在帆布上留下清晰的轨迹。
走了五米后停下。帆布上出现了十条清晰的种子线。
沈清如蹲下身,仔细观察。每条线的种子分布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她用手指丈量了几段,最密的地方一厘米内有四五粒种子,最稀的地方两三厘米才有一粒。
“不均匀。”她说,“排种舌的弹簧太硬,种子流量不稳定。”
“能调吗?”周延川问。
“能。”沈清如起身,开始拆卸排种器盖板,“排种舌的弹簧压力可以调整。但需要先知道现在的压力值,才能确定调整多少。”
“怎么测弹簧压力?”周延川在本子上记下问题。
沈清如想了想:“土办法——用秤砣。把弹簧拆下来,挂上秤砣,看压缩到工作位置需要多少重量。”
张建军去找秤砣了。沈清如继续检查其他问题。她发现排种轮的型孔尺寸不一致——有些孔大,有些孔小。这是加工精度不够造成的,无法修复,只能尽量把大小孔均匀分布。
“还有一个问题。”周延川指着播种机的行走轮,“地轮的周长不一致。左边比右边大约小三毫米。”
沈清如用卷尺测量,果然如此。虽然差距很小,但播种机是靠地轮转动带动排种轮的,周长不一致会导致左右行的播种量不同。
“这个问题更麻烦。”孙建国摇头,“轮子是铸铁的,没法改。”
“可以在轮缘上加垫片。”沈清如说,“用薄铁皮做个套,套在小的那个轮子上,增加直径。”
“能行吗?”
“试试看。”
上午就在反复的调试中度过。拆弹簧,测压力,调整;加垫片,测周长,再调整。沈清如像个精密仪器的调校师,耐心、细致、一丝不苟。
周延川全程记录数据。他建立了一个简单的表格:行号、平均粒距、每穴粒数、均匀度评分。每调整一次,就重新测试一次,记录变化。
到中午时,数据已经记录了七组。
“第七组的数据最好。”周延川把本子递给沈清如看,“平均粒距一点二厘米,每穴粒数二十八粒,均匀度评分达到百分之八十五。”
沈清如看着数据,点点头:“可以了。再调下去收益不大,而且弹簧已经调到极限,再软就容易卡种。”
“那这台就算修好了?”刘铁柱问。
“基本功能恢复了。”沈清如说,“但实际效果,还得下地试播才知道。”
正说着,王大柱连长来了。他背着手,走到播种机前,仔细看了看帆布上的种子分布。
“这就是你们修好的?”
“是,连长。”孙建国说,“沈清如同志调了一上午,现在播种均匀多了。”
王大柱没说话。他蹲下身,用手指拨了拨那些麦种,又站起来,看了看沈清如和周延川。
“我听说,你们俩还想搞什么……技术改良?”
沈清如和周延川对视一眼。周延川开口:“连长,我们确实有些想法。这几天在劳动中,我们发现连里很多工具和设备都有改进空间。如果能系统性地做些小改小革,劳动效率能提高不少。”
“小改小革?”王大柱挑眉,“比如?”
沈清如接过话:“比如锄头。现在的锄头柄是直的,长时间弯腰劳动容易腰肌劳损。如果把柄做成带一定弧度的,符合人体工学,能省力百分之二十左右。”
“再比如扁担。”周延川补充,“现在用的都是直扁担,挑重物时对肩膀压力大。如果中间稍微向上弯曲,压力会分散,能挑更重,也不容易受伤。”
王大柱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些改动,需要什么条件?”
“主要是材料和工具。”沈清如说,“木材咱们这儿有,工具需要木工的一套——锯、刨、凿、锉。金属件的话,需要铁匠炉和基本的锻造工具。”
“铁匠炉倒是有。”孙建国说,“老陈头会打铁,但他主要打马掌和简单农具,复杂的不会。”
“我们可以提供图纸和技术指导。”周延川说,“老陈师傅负责加工。”
王大柱背着手踱了几步。春风吹起他军装的下摆,露出磨破的衣角。这个在北大荒干了十几年的老兵,太知道效率的重要性了。春天播不下种,秋天就收不回粮。粮食收不回,全连老少就得饿肚子。
“你们写个方案。”他终于说,“把要改什么、怎么改、需要什么、预计效果,都写清楚。明天晚上连部开会,你们来汇报。”
“是!”沈清如和周延川齐声回答。
王大柱走了。孙建国拍了拍沈清如的肩膀:“行啊,能说动王连长可不容易。他这人实在,不看嘴上说的,只看实际效果。你们今天修播种机,他其实一直在旁边看。”
沈清如这才明白,刚才的测试不仅是技术调试,更是一场无声的演示。
下午,沈清如继续调试另外两台播种机。周延川则开始起草那份方案。
机务队的工作间成了临时办公室。周延川在工作台上铺开几张白纸——那是他从北京带来的,很珍贵的书写纸。他用铅笔在纸上画出清晰的框架:
一、现状分析
1. 主要农具设备清单及当前状况
2. 劳动效率数据(根据这几天观察估算)
3. 主要问题汇总
二、改良建议
1. 手工农具改良(锄头、铁锹、扁担等)
2. 畜力农具优化(犁、耙、播种机等)
3. 小型机械维修与改进
4. 作业方法优化建议
三、实施步骤
1. 第一阶段(春耕前):紧急修复关键设备
2. 第二阶段(春耕期间):逐步推广改良农具
3. 第三阶段(夏管前):建立简易维修和加工能力
四、所需资源
1. 材料清单
2. 工具清单
3. 人员需求
五、预期效益
1. 劳动效率提升预估
2. 物资损耗降低预估
3. 对春耕进度的可能影响
沈清如调试完播种机过来看时,框架已经基本成型。她看着那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逻辑,心里暗暗佩服。周延川不仅思维严谨,而且很懂如何向上级汇报——突出重点,数据支撑,逻辑清晰。
“这里需要补充具体数据。”沈清如指着劳动效率那部分,“比如,现在一个人一天能锄多少地,改良后预计能提高多少。”
“我下午去问了几个老职工。”周延川说,“按他们的经验,现在一个壮劳力一天能锄两亩地左右,但到下午效率会明显下降。如果工具改良,全天效率能稳定在两亩半到三亩。”
“百分之二十五到五十的提升。”沈清如快速计算,“这个数据很有说服力。”
“但我们要保守一点。”周延川说,“汇报时说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留有余地。实际能做到多少,做了才知道。”
很稳妥的做法。沈清如点头:“材料清单我来补充。我知道哪些材料是必需的,哪些可以替代。”
两人分工合作。沈清如列出材料清单时,特别注意了可行性——大部分材料都能在当地解决:木材、废钢铁、麻绳、皮革。只有少数需要外购:特殊钢材、标准件、专用工具。
“这些外购的东西,可能一时半会儿搞不到。”周延川看着清单说。
“所以我们要准备替代方案。”沈清如说,“比如,没有标准轴承,就用滑动轴承代替。没有专用弹簧钢,就用旧钟表的发条或者自行车辐条。没有精密螺丝,就自己做。”
“自己做?”周延川挑眉,“没有车床怎么做螺丝?”
“手工搓。”沈清如说,“选合适的钢条,先锻打出大概形状,然后用板牙手工攻丝。精度差,但能用。”
周延川在本子上记下这个方法。他看着沈清如,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欣赏,好奇,还有一丝探究。
“你这些方法,不像书本上学来的。”他轻声说。
沈清如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她知道周延川在观察她,就像她也在观察他一样。两个聪明人,各自带着秘密,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的边界。
“实践出真知。”她用了最稳妥的回答,“我父亲常说,工程师不能只会画图,还得知道东西实际怎么做出来。”
周延川点点头,没再追问。但他记下了这个细节——沈清如的实践经验,远超一个“工程师女儿”该有的水平。
傍晚时分,方案初稿完成了。整整八页纸,图文并茂,数据详实。沈清如看着这份凝聚了他们两天心血的方案,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激情。
前世在工厂,她主持过很多技术改造项目,写过无数方案。但那些都是在现代化条件下,有成熟的团队、充足的资源、完善的技术支持。而现在,在这片荒原上,他们要从零开始,用最原始的工具,解决最基础的问题。
这种挑战,反而让她感到兴奋。
“明天汇报,谁主讲?”周延川问。
“你吧。”沈清如说,“你逻辑清晰,表达能力强。我补充技术细节。”
“好。”周延川没有推辞,“那我们再演练一遍。你扮演王连长,提问。”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在煤油灯下反复推演。周延川讲解方案,沈清如从各种角度提问——成本问题、时间问题、技术可行性、人员安排、风险控制……
每一个问题,他们都认真讨论,找出最佳回答。有时候会争论,但争论的结果总是让方案更完善。
晚上八点,食堂已经关门了。沈清如从空间里取出两个煮鸡蛋——今天签到的,还热着。她递给周延川一个。
“补充点蛋白质。”
周延川接过鸡蛋,在手里握了一会儿,感受那点微弱的暖意。“谢谢。”
两人坐在工作台前,就着煤油灯的光,安静地吃鸡蛋。机务队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窗外完全黑了,没有月亮,只有风声。
“你父母的事,”周延川忽然开口,“我打听了一下。”
沈清如抬起头。
“二师九团林场,我知道那个地方。”周延川的声音很平静,“我有个表哥,前年下放到那里。他写信说,条件确实艰苦,但林场有个好处——相对封闭,受外界运动影响小一些。”
沈清如握紧了手里的鸡蛋壳:“你表哥……他还好吗?”
“去年冬天冻伤了脚,但开春后好多了。”周延川说,“他说林场虽然冷,但人心还算朴实。场长老郑是个好人,只要完成生产任务,不太管别的。”
这些信息,对沈清如来说无比珍贵。她知道周延川告诉她这些,是冒了风险的——私下打听“有问题”的人,在兵团是犯忌的。
“谢谢。”她轻声说。
周延川摇摇头:“我知道那种感觉。我父母……也在很远的地方。”
他没说具体在哪儿,但沈清如听懂了。这个时代,很多家庭都是分散的,父母下放,子女下乡,天各一方。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站稳。”沈清如说,“站稳了,才有能力做更多事。”
“对。”周延川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就像修这些机器。一点一点,把坏的地方修好,把不够好的地方改进。总有一天,能让这片土地变得不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但有种沉甸甸的分量。沈清如看着他被炉火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内心深处,有一种和她相似的执着——对秩序的追求,对效率的信仰,对“让事情变得更好”的本能渴望。
也许,这就是他们能成为盟友的原因。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骨子里是同一种人。
吃完鸡蛋,周延川把蛋壳仔细收起来——可以磨碎了喂鸡,不能浪费。沈清如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宿舍。
“明天见。”她在门口说。
“明天见。”周延川点头,“好好休息,明天是关键。”
回宿舍的路上,风很大。沈清如裹紧棉袄,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营区里很安静,只有几盏马灯在风中摇晃。远处传来狗吠声,很快又被风声淹没。
她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应该是2005年,她在南方一个大型装备制造企业担任项目总工,正在主持一个智能化生产线的改造。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投影仪上播放着三维动画,团队里都是硕士博士,讨论的是人工智能、物联网、数字孪生……
而现在,她在1971年的北大荒,煤油灯下,用铅笔在纸上画着最基础的农具改良图。
巨大的时空落差,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那种恍惚被一种更坚实的东西取代——无论哪个时代,无论什么条件,解决问题的本质是一样的:发现问题,分析原因,寻找方案,付诸实施。
这是工程师的信仰。
回到宿舍,大部分人都睡了。李秀兰还醒着,在就着油灯补袜子。
“清如,才回来啊。”她小声说。
“嗯,有点事。”沈清如脱下棉袄,从暖水瓶里倒出最后一点热水,擦了脸。
“听说你们明天要去连部汇报?”李秀兰问,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沈清如点头:“关于农具改良的事。”
“真好。”李秀兰羡慕地说,“我就没你们那么聪明,只会干粗活。”
“粗活也要有人干。”沈清如说,“而且,改良农具就是为了让粗活不那么累。”
李秀兰笑了:“那倒也是。要是真能做出省力的锄头,我可要第一个用。”
两人又说了几句,李秀兰补完袜子,吹灯睡了。沈清如躺在铺位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想起明天的汇报,想起那份方案,想起周延川说的那些话。这是她在兵团走出的关键一步——从单纯的劳动者,到技术改进的推动者。
如果成功,她就能在连队建立起自己的价值。有了价值,就有了话语权。有了话语权,也许就能为父母做点什么。
她想起母亲信里的话:“家中樟木箱底,第三块砖下,有留给你的东西。”
那三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她一直没动。那是父母的全部积蓄,她不能轻易用掉。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在这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有价值。
签到系统的存在,给了她基本的物资保障。但真正要改变处境,靠的还是她自己的知识和能力。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一条艰难,但踏实的路。
夜深了。风声似乎小了些,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北大荒的夜晚,荒野依然在展现它原始的一面。
沈清如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把明天的汇报流程又过了一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问题,每一种应对……
然后,她让自己放松下来。充足的睡眠,是保持清醒头脑的前提。
意识渐渐模糊时,她忽然想起周延川今天吃鸡蛋的样子。他吃得很仔细,连最后一点蛋白都捏起来吃掉。那个动作很自然,但透露出一种对食物的珍视——这是这个年代特有的印记。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学习珍惜。珍惜粮食,珍惜工具,珍惜每一次机会。
她也一样。
窗外,风声又起了。但这一次,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别的声音——是冰层碎裂的声音?是冻土松动的声音?还是春天终于到来的脚步声?
沈清如不知道。她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要站在连部会议室里,向所有人展示她的蓝图。
一份关于效率、关于改进、关于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的蓝图。
她会成功的。她必须成功。
在北大荒无边的黑夜里,沈清如这样想着,沉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