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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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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日,清晨六点半。
林场食堂临时改成的培训教室里,坐了三十多个人。前排是油锯班、集材班的技术骨干,后排是各工队的班组长,连场长都抽空来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沈建国站在讲台前——其实没有讲台,就是一张旧课桌,上面铺着他连夜整理的图纸和零件实物。他换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腰挺得比平时更直。
沈清如坐在第一排,看着父亲。她知道,对父亲来说,站在这里讲课的意义,不亚于当年在朝鲜前线修好一门大炮。
“今天不讲大道理,就讲油锯。”沈建国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跟油锯打了二十年交道。它是什么?不是机器,是咱林业工人的半条命。”
工人们安静听着。这些老伐木工大多不善言辞,但对“家伙什”有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沈建国拿起一把油锯活塞:“这东西,工作时要每分钟承受几千次的冲击。温度能到两百多度,压力几十个大气压。它不娇气,但你要懂它。”
他讲得很细:怎么听声音判断混合气浓度,怎么看排气颜色判断燃烧状况,怎么摸温度知道散热好坏。每个知识点都配着实际案例——某某年冬天,某某油锯因为什么原因坏了,怎么修的。
“保养比维修重要。”沈建国重复女儿的话,“每天收工后,花十分钟:清散热片,查螺丝松紧,看油管有无裂纹,试启动顺不顺。这十分钟,能让你第二天少折腾两小时。”
刘大山在下面频频点头。
“现在,让我闺女讲讲具体怎么保养。”沈建国看向沈清如,眼神里有骄傲,也有托付。
沈清如走上讲台。她没有父亲那样丰富的阅历,但她有系统整理的方法。
“我设计了一个‘油锯每日检查表’。”她拿出一张油印的表格,上面列了十项检查内容,每项后面有“是/否”勾选框,“很简单,每天收工后对着表做一遍,打勾。发现问题及时处理,处理不了的交维修班。”
表格传到下面,工人们传阅着。有人小声念出来:“一、清洁散热片;二、检查油管连接;三、测试油门响应……这好,按着做就不会漏项。”
“还有工具。”周延川站起来,走到前面。他搬来一个工具箱,打开,里面是专门配的油锯维修工具——沈清如从签到系统得到的那套,加上林场原有工具凑成的完整套装。
“每个工队配一套。”周延川说,“薄壁套筒拆化油器,长柄扳手紧缸盖,专用钳子调链条张力。工具用对了,事半功倍。”
他现场演示拆装化油器。动作不快,但每个步骤都清晰:“先松这个螺丝,再拔这根油管,注意别用力过猛……装回去时,密封垫要放正,螺丝对角拧紧。”
工人们伸长脖子看。这些操作他们平时也做,但没这么规范,往往靠蛮力。
“周技术员,这个对角拧紧是啥意思?”一个年轻工人问。
“就是像这样。”周延川在化油器上模拟,“先拧左上角螺丝到半紧,再拧右下角,然后左下角,最后右上角。这样受力均匀,不会把法兰拧变形导致漏油。”
“原来是这样!”有老师傅恍然大悟,“我以前都是挨个拧到底,怪不得老漏油。”
培训班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中间休息时,没人离开,都围着沈建国、沈清如、周延川问问题。场长走过来,拍拍沈建国的肩:“老沈,你这闺女,给咱林场送来了及时雨啊。”
“场长,这才刚开始。”沈建国说,“油锯是小问题,集材机才是大麻烦。”
提到集材机,场长眉头皱起来:“那台老‘斯大林80’,趴窝三个月了。苏联专家撤走后,配件彻底断了。老沈,你受伤前说能改造,现在……”
“现在有清如和小周,可能性更大了。”沈建国看向女儿,“你们下午去看看?”
“好。”沈清如应道。
午饭后,三人来到集材机存放的场地。那台庞大的机器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履带深陷在泥地里,驾驶室玻璃破碎,发动机罩锈迹斑斑。
但走近看,能发现它被保养过——锈蚀处涂了防锈油,裸露的线路用塑料布包着,履带缝隙清理得很干净。
“是我爸做的?”沈清如问。
“嗯。”周延川蹲下检查,“沈叔叔一直在维护,哪怕自己不能修,也不让它彻底烂掉。”
沈建国慢慢走到机器旁,手抚摸着冰冷的钢铁:“这是1956年生产的,我来林场时它就在。二十多年,拉了上百万方木材。”他的声音有些哑,“它不该就这么废了。”
沈清如爬上驾驶室。里面比想象中整洁,仪表盘虽然坏了,但擦拭得很干净。操纵杆手柄上缠着新换的胶布,座位上的坐垫虽然破旧,但缝补得很仔细。
父亲对这台机器,有感情。
她仔细检查控制系统。就像之前看到的,线路混乱,继电器锈蚀,控制器是苏式老型号。但核心部件——发动机、变速箱、液压系统——似乎还能用。
“爸,您原来计划怎么改?”沈清如跳下车。
沈建国从怀里掏出那沓图纸,翻到集材机那部分:“主要问题在控制系统。苏式磁力控制器可靠性差,维修复杂。我想用国产的接触器组替代,但需要重新设计控制逻辑,还要做转接板。”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复杂电路图:“这是原来的控制逻辑。启动要经过七个继电器,任何一个出问题就全趴窝。我简化成三个,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接触器。”
沈清如和周延川一起研究图纸。周延川用计算尺快速计算电流、电压、触点容量,沈清如则思考机械部分的匹配问题。
“国产CJ10系列接触器应该能用。”周延川说,“但安装尺寸不一样,需要做安装板。”
“安装板好办,车间能加工。”沈清如说,“问题是液压控制部分。这台集材机的液压阀是苏制非标件,如果控制系统改了,液压响应可能不匹配。”
“这我想过。”沈建国又翻出一张图,“我在原有液压阀上加装了一个调节装置,可以微调流量和压力。但需要精密加工,咱们林场的设备……”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工人气喘吁吁跑来:“沈师傅!仓库那台老仪表车床,我们按您以前教的方法调试了,现在能用了!”
沈建国眼睛一亮:“精度怎么样?”
“我们试车了个小轴,误差不到0.02毫米。”
“够用了!”沈建国难得地露出兴奋神色,“清如,精密零件能加工了!”
事不宜迟,三人立即去仓库。那台仪表车床确实老旧,但保养得极好,导轨磨损很小,主轴跳动在允许范围内。
沈清如检查了设备状态,点头:“可以做液压阀调节件。但车床操作需要人……”
“我教你。”沈建国说,“这车床我用了十几年,每个部件都熟悉。你动手,我指挥。”
“可您的腰……”
“坐着指挥,不累。”
说干就干。沈清如根据图纸,选了合适的钢材,开始加工第一个零件——液压阀调节螺杆。这是关键件,要求螺纹精度高,端面垂直度好。
沈建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紧盯着女儿的操作:“对刀要慢……进给量再小点……好,现在车螺纹,记住:主轴正转,刀架往右走……”
他的指导精准而简洁。沈清如有前世机械加工的经验,加上这辈子的实践,很快掌握了这台老车床的特性。第一个零件做完,测量——全部合格。
“好!”沈建国欣慰地说,“比你爸当年学得快。”
周延川则在设计控制柜。他找来废旧的电柜外壳,清理干净,重新布线。接触器、继电器、保险丝、按钮……一件件安装上去。每接一根线,他都用万用表测试,在图纸上标注。
工人们围观着,小声议论:
“这年轻人手真巧。”
“你看那线布得多整齐。”
“听说他是大学生呢。”
下午四点多,第一组零件加工完成。沈清如擦了把汗,看着工作台上整齐排列的精密件,心里涌起成就感。这不是签到系统直接给的,而是她和父亲、和周延川一起,用现有的条件创造出来的。
“今天先到这里。”沈建国看了看天色,“清如,晚上你把图纸整理一下,明天继续。”
回到家里,李素珍已经做好了饭。看到丈夫和女儿都一脸疲惫但眼神发亮,她没多问,只是默默添菜。
饭后,沈清如和周延川在灯下完善图纸。沈建国坐在炕上,靠着被垛,看着他们工作。
“爸,您当年怎么学会修这些机器的?”沈清如忽然问。
沈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抗美援朝时学的。前线装备坏得快,美国飞机天天炸,运输线断断续续,零件送不上来。怎么办?只能自己修,没有零件就自己造。”
他眼神悠远:“我师父——就是陈向东,他胆子大,带着我们拆缴获的美国坦克,研究里面的液压系统、传动机构。后来回国到林场,看到这些苏联机器,原理差不多,就照葫芦画瓢修起来了。”
“陈师傅说,您是他带过最肯钻的兵。”
“他是好师父,肯教,不藏私。”沈建国顿了顿,“清如,你运气好,有小周这样的伙伴。技术这条路,一个人走不远。”
周延川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建国的目光。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秒,沈建国点点头,周延川也微微点头。
一种无言的认可。
夜深了,沈清如送周延川到门口。月光洒在木刻楞房子前的空地上,一片银白。
“明天开始装控制柜。”周延川说,“顺利的话,三天后能试机。”
“嗯。我爸今天……很高兴。”
“看得出来。”周延川看着她,“你也是。”
沈清如摸了摸脸:“有吗?”
“有。眼睛里有光。”
沈清如低头笑了。确实,当那些精密零件从自己手中加工出来,当父亲眼中露出赞许,当工人们从怀疑变成信任——那种满足感,比任何奖励都珍贵。
“周延川。”她忽然说,“谢谢。”
“又谢什么?”
“谢谢你来林场,谢谢你不嫌这里条件差,谢谢……”她顿了顿,“谢谢你看重我爸的手艺。”
周延川沉默片刻,轻声说:“沈叔叔的手艺,是真正的财富。而你,正在让这份财富传承下去。”
他转身走向宿舍,走了几步又回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干活。”
沈清如站在月光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木屋拐角,心里暖暖的。
回到屋里,沈建国还没睡,正在看那沓旧图纸。
“爸,该休息了。”沈清如说。
“再看一会儿。”沈建国摩挲着图纸边缘,“这些图,跟了我二十年。原来想,等我干不动了,就传给徒弟。没想到……”
他看向女儿:“传给你了。”
沈清如坐到炕沿:“爸,我会好好用这些知识的。不止在林场,以后还要做更大的事。”
“爸信你。”沈建国小心地卷起图纸,用油布包好,“清如,爸有句话一直想说:不管你做什么,走到哪里,记住——手艺人靠的是手上的功夫,心里的秤。不糊弄,不取巧,对得起材料,对得起信任你的人。”
“我记住了。”
灯熄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沈清如躺在炕上,听着父亲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很踏实。
培训班开起来了,集材机修复启动了,父亲的精神好起来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签到系统今天给的东西,她还没看——是一套液压系统检测仪,正好明天用得上。
系统总是这样,在最需要的时候,给最合适的东西。
但沈清如更清楚地知道:系统只是辅助,真正的力量,是父亲二十年积累的经验,是周延川严谨的计算,是她自己不肯服输的心,是林场工人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明天,集材机会响起二十年前的轰鸣吗?
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