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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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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日,清晨四点。
天还未亮,吉普车已经发动。这次不是团部的车,而是师部特批的一辆越野性能更好的军绿色吉普,后备箱里塞满了工具箱、图纸、样品,还有陈向东托人送来的一包东西——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只说“到了林场再看”。
签到系统今天给了三样:一副防滑手套(掌心有加厚橡胶层)、一盒军用急救包(比普通急救包多了夹板和止血带)、三罐高热量的牛肉罐头。手套应对林场湿滑环境;急救包显然是系统预判了风险;牛肉罐头能在物资匮乏时补充体力。
沈清如看着那盒急救包,心往下沉了沉。系统很少给这么针对性的东西,除非……
“别多想。”周延川把最后一个工具箱捆牢,“陈师傅说了,林场条件艰苦,有备无患。”
“嗯。”沈清如深吸一口气,把担忧压下去。
司机还是老张,但今天他表情格外严肃:“去二师林场的路不好走,后半程是山路,得小心。顺利的话,今晚能到林场外围的招待所,明天一早进山。”
车子驶出团部时,东方刚刚泛白。沈清如回头看了一眼——技术科的小楼在晨曦中渐渐模糊,墙上“技术革新”的标语还依稀可见。
这一次离开,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路上很安静。老张专心开车,周延川在整理资料,沈清如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农田、村庄、林带,然后是逐渐增多的丘陵,最后是连绵的山脉。
“林场在大小兴安岭交界处。”周延川翻看着陈向东给的资料,“全场职工五百多人,家属两百多,管辖林地二十万亩。主要任务是采伐、育林、木材加工。”
“工具情况呢?”
“比较原始。油锯只有二十台,其中一半经常故障。集材主要靠畜力和人力,机械化程度不到百分之三十。”周延川顿了顿,“但你父亲所在的机修班,是全场技术最强的,修了不少报废设备。”
提到父亲,沈清如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两个月没见,不知道他瘦了没有,腰还疼不疼。
中午在路边简单吃了干粮。下午路况越来越差,从砂石路变成土路,又从土路变成坑洼不平的山路。吉普车颠簸得厉害,沈清如紧紧抓着扶手,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山谷。
“快到了。”老张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灯光,“那是林场设在公路边的招待所,今晚住那。”
招待所是一排简陋的平房,院子里停着几辆运木材的卡车。值班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职工,听说他们是来技术交流的,很热情:“沈技术员?你是老沈的闺女吧?”
沈清如一怔:“您认识我爸?”
“认识!全场谁不认识沈建国,技术大拿!”老职工一边登记一边说,“老沈人好,谁家机器坏了他都帮忙修。就是……”他顿了顿,“就是太拼,这次腰伤,就是修集材机时从上面摔下来的。”
“摔下来的?”沈清如脸色变了,“家信里说是扭伤……”
“唉,老沈不让说。”老职工叹气,“三米多高呢,幸亏下面是堆松枝,不然……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场里很照顾,让他看仓库,活轻。”
沈清如的心揪紧了。三米高摔下来,只是“扭伤”?父亲到底隐瞒了多少?
周延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明天就能见到了。”
这一夜,沈清如几乎没合眼。山里夜风呼啸,松涛阵阵,她躺在硬板床上,脑海里全是父亲的样子
天刚蒙蒙亮,林场派来的向导就到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小陈,开着一辆改装过的履带车——这是进林场唯一的交通工具,普通车辆上不去。
“沈姐,周哥,上车吧。”小陈很健谈,“沈师傅知道你们今天来,一大早就在场部门口等了。”
履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爬行。两侧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红松、白桦、落叶松高耸入云,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腐叶的气味。偶尔能看到被砍伐过的林地,树桩像大地的伤疤。
“今年采伐任务重。”小陈说,“但机器老出问题,油锯坏得厉害,集材机也趴窝了好几台。沈师傅没受伤前,几乎天天在山上修机器。”
“现在谁修?”
“几个年轻徒弟硬顶着,但技术不行,越修问题越多。”小陈摇头,“所以场里特别欢迎你们来,说你们在农业连队搞工具改良很有名。”
一个半小时后,履带车驶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这里就是林场生活区——几十栋木刻楞房子散落在山坡上,中间有个大院子,立着旗杆,旁边是仓库、车间、食堂。
车刚停稳,沈清如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建国站在场部门口的台阶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腰挺得很直,但仔细看能发现,他的站姿有些僵硬,重心更多落在右腿上。才两个月不见,父亲好像老了好几岁,鬓角的白发多了,脸上的皱纹深了。
但看到女儿下车,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爸!”沈清如快步跑过去,在离父亲两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想拥抱,又怕碰到父亲的伤。
沈建国上下打量着女儿,嘴角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黑了,也结实了。”
“您呢?腰怎么样?”
“好多了。”沈建国轻描淡写,“走走,先进屋,你妈炖了鸡。”
他说着转身,动作很慢,右腿明显使不上力。沈清如看在眼里,鼻子一酸。
周延川走过来,礼貌地鞠躬:“沈叔叔好,我是周延川。”
“知道知道,清如在信里提过。”沈建国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听说你技术很好,帮了清如很多。”
“是互相学习。”
沈建国的家在生活区最靠里的一栋木刻楞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母亲早在门口等着,看到女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沈清如抱住母亲,闻到熟悉的皂角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看向周延川,“小周同志,快进屋,路上辛苦了吧?”
屋里烧着炕,暖烘烘的。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小鸡炖蘑菇、炒山野菜、蒸土豆、大饼子。这在林场算是丰盛的一餐了。
吃饭时,沈建国问了很多团部的情况,问技术革新,问竞赛,唯独不提自己的伤。沈清如几次想开口,都被他用眼神制止。
饭后,周延川识趣地说要去看看车间,小陈带他去了。屋里只剩下沈清如和父母。
“爸,您实话告诉我,伤到底怎么样?”沈清如终于忍不住。
沈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卷起裤腿。左小腿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还泛着紫红色,从膝盖一直延伸到脚踝。
“摔下来时,被机器零件划的。”他平静地说,“缝了十八针。腰是旧伤,这次又扭到,医生说要卧床,但我闲不住。”
“那您现在……”
“看仓库,轻活。”沈建国放下裤腿,“清如,爸没事。倒是你,这次来林场,不只是来看我的吧?”
“师部安排的技术交流,一个月。”沈清如说,“重点是林业工具改良。”
沈建国眼睛一亮:“林业工具……是该改改了。我们林场的油锯,十台有八台漏油;集材机是五十年代的老家伙,三天两头坏;连最基本的斧头、锯子,都不顺手。”
“所以需要您帮忙。”沈清如认真地说,“您是全场最懂这些机器的人,我们一起研究怎么改。”
李素珍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清如,你爸的腰不能累……”
“妈,我不让他累。”沈清如握住母亲的手,“他动嘴,我动手。而且,这也是场里交给我的任务——改善林场的工具条件。爸做指导,名正言顺。”
沈建国看着女儿,眼眶有些湿润。他明白,女儿这是在用工作的名义,给他创造休养的条件。
“好。”他重重点头,“爸帮你。”
下午,沈清如和周延川在林场转了转。车间比想象中更简陋,设备大多是五十年代甚至更早的,锈迹斑斑,但保养得还算用心。几个年轻工人正在修一台油锯,满头大汗,却怎么也装不回去。
“我来看看。”沈清如走过去。
工人们疑惑地看着这个年轻姑娘。小陈赶紧介绍:“这是师部派来的沈技术员,专门搞工具改良的。”
沈清如检查油锯。问题很简单:活塞环装反了,导致压缩不足。她三下五除二拆开重装,装完后拉动启动绳——突突突,油锯响了!
“神了!”年轻工人们目瞪口呆,“我们折腾一上午都没弄好……”
“活塞环有方向,装反了就会漏气。”沈清如擦了擦手,“有维修手册吗?”
“没有。都是师傅带徒弟,口口相传。”
周延川在旁边记录:“这是第一个问题:缺乏规范的技术资料。”
接着看集材机。那是一台庞大的履带式机器,用于把砍倒的木材拖拽到集材点。此刻它趴在工作区,驾驶室的门开着,里面线路裸露,仪表盘坏了两个。
“这台机器,沈师傅没受伤前还能勉强开。”一个老工人叹气,“现在彻底趴窝了。我们想修,但看不懂电路图。”
沈清如爬进驾驶室。线路混乱,很多是临时接的,绝缘胶带已经老化。她仔细检查,发现主要问题是控制器接触不良,几个继电器也坏了。
“能修,但需要配件。”她出来说,“控制器型号太老,可能得改造。”
“改造?”工人们面面相觑,“那得沈师傅出手……”
“我女儿能改。”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建国不知何时来了,他走得很慢,但腰挺得很直。工人们立刻让开路:“沈师傅!”
“清如,这机器的控制器原理我研究过。”沈建国说,“是苏联老式的磁力控制器,国内早淘汰了。我原来想改,但没找到合适的替换件。”
“如果用国产的新型控制器呢?”周延川问。
“接口不一样,线路要重布。”
“我们可以设计转接板。”沈清如已经有了思路,“爸,您把原来的电路图给我看看。”
沈建国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沓手绘的图纸,线条工整,标注清晰。这是他在病床上画的。
沈清如接过图纸,眼眶又热了。父亲就是这样,哪怕躺着,心里想的还是这些机器。
接下来的三天,沈清如和周延川白天调研,晚上和沈建国一起研究改良方案。林场的问题确实和农业连队不同:工具更大、更重、工作环境更恶劣;而且很多设备是进口的,配件断绝,维修困难。
第四天晚上,沈清如打开陈向东给的那个油布包。
里面是三样东西:一本俄文版的《林业机械维修手册》(有手写的中文注释)、一套精密测量工具(显然是陈向东自己的收藏)、还有一封信。
信很短:“建国,我知道你闲不住。让你闺女和小周折腾去,你看着就行。手册是我当年用的,也许有用。保重身体。——陈向东”
沈建国抚摸着那本手册,手微微发抖:“老陈他……还留着这个。”
“陈师傅很关心您。”
“他是我师父。”沈建国轻声说,“抗美援朝时,我是他带的兵。后来他到兵团,我到林场,但一直没断联系。”
沈清如这才知道,父亲和陈向东有这么深的渊源。
“清如,爸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沈建国忽然说,“你这次搞工具改良,爸特别高兴。不是因为你能干,而是因为……你走的是爸当年想走但没走成的路。”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爸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把林场的这些老家伙彻底改好。现在,你来了,带着新思路、新方法。爸帮你,也是圆自己的梦。”
沈清如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爸,我们一起。”
周延川在一旁静静看着,然后摊开笔记本:“沈叔叔,我们从油锯开始。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漏油和启动困难,我分析了十台故障油锯的数据,问题集中在三个部位……”
灯光下,三个人头碰头研究图纸、数据、方案。李素珍端来热茶,看着这一幕,悄悄抹了抹眼角——已经很久没看到丈夫眼里有这样的光了。
夜深了,山风呼啸。
但木刻楞房子里,暖意融融。
改良的种子,从农田来到了森林。
而这一次,沈清如要守护的,不仅是这片土地,还有父亲未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