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扎根 ...


  •   鸡叫三遍时,叶家的烟囱已经冒出了青烟。

      沈清弦天没亮就起了。他把昨晚泡的黄豆磨成浆,滤渣,煮沸,点卤,等豆花凝结的功夫,又去后院摘了一把小葱,洗净切碎。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映亮他沉静的侧脸。

      知行先醒的。小家伙睡在西厢房靠窗的小床上,阳光透过窗纸,在他眼皮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他扭了扭,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然后一骨碌坐起来。

      “爹爹……”他含糊地喊,四下张望。

      沈清弦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进来,见状放下碗,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醒了?哥哥呢?”

      知行扭头看向旁边的小床。知微还睡着,侧身蜷着,怀里抱着那个小药囊,呼吸匀长。

      “哥哥睡。”知行认真地说,伸出胖手指戳了戳知微的脸。

      知微皱了皱眉,没醒。

      沈清弦给知行穿好衣裳,又摸了摸知微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才低声对知行说:“让哥哥再睡会儿,爹爹带你去洗脸。”

      等知微被厨房飘来的豆花香唤醒,揉着眼睛走到堂屋时,叶寒舟已经和村长叶五叔坐在桌边说话了。

      “哎哟,这小哥儿醒了。”叶五叔看见知微,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让爷爷瞧瞧。”

      知微站在原地,攥着衣角,看向叶寒舟。得到父亲鼓励的眼神,才慢慢挪过去。

      叶五叔仔细端详他眉心的孕痣,点点头:“痣色鲜润,是个有福的。”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塞进知微手里,“拿着,压岁钱早该给了。”

      知微又回头看叶寒舟。

      “长者赐,不可辞。”叶寒舟温声道,“谢谢五爷爷。”

      “谢……谢谢五爷爷。”知微小声说,把铜钱紧紧攥在手心。

      叶寒舟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村塾那边,我昨日去看过,屋顶漏得厉害,桌椅也朽了大半。我想着,先简单修葺,能挡风遮雨就成。束脩的事,您方才说村里能拿出钱粮的人家不多?”

      叶五叔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口热水:“寒舟啊,不瞒你说,村里这二年光景一般。能天天吃饱饭的人家都不多,哪有余钱供孩子读书?也就是农闲时,让孩子认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会算个数,别当睁眼瞎就成。”

      “我明白。”叶寒舟点头,“所以我想,束脩不拘形式。一斗米、一捆柴、几把菜蔬都行。实在困难的,让孩子每天早来半个时辰,帮忙洒扫学堂,也算抵了。”

      叶五叔沉吟片刻:“这法子……倒是有。只是你自家也要过日子,两个娃娃还小。”

      “生计的事,清弦有打算。”叶寒舟看向厨房方向,“他在外行医多年,有些积蓄。如今回来,打算在村里开个小医堂,既能帮衬乡邻,也能贴补家用。”

      正说着,沈清弦端着木托盘进来,上面是四碗热气腾腾的豆花,撒了翠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

      “五叔,尝尝。”他将一碗放在叶五叔面前,“家里简陋,没什么好东西。”

      叶五叔忙道客气,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豆香嫩滑,咸淡适中,比镇上摊子卖的还好吃。他不由多看了沈清弦一眼——这哥儿模样俊,气度沉静,做事也利落,倒不像寻常乡下人。

      “听寒舟说,沈夫郎懂医术?”

      沈清弦在叶寒舟身边坐下,给眼巴巴望着的知行喂了一小勺豆花,才答道:“略懂些。家传的手艺,在外几年也看了些病人。村里若有人头疼脑热,可以来找我看看。”

      “那敢情好!”叶五叔眼睛一亮,“村里就一个王瘸子会看牲口,人病了还得去镇上请郎中,一来一回大半天,急症可耽误不起。你要是能看,可是帮大忙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脸涨得通红,嘴唇发紫,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哧声。

      “五叔!五叔在吗?”妇人带着哭腔,“狗娃他、他喘不上气了!”

      叶五叔“嚯”地站起来:“这是咋了?早上不还好好的?”

      “不知道啊!刚吃了半个馍,就这样了!”妇人六神无主,看见沈清弦,愣了下,“这位是……”

      沈清弦已经放下碗,快步走过去:“孩子给我看看。”

      他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妇人下意识把孩子递过去。

      沈清弦接过来,手指迅速在孩子的脖颈、胸口按了按,又凑近听了听呼吸音,眉头微蹙:“有东西卡住了。”他转向叶寒舟,“帮我一下。”

      叶寒舟立刻起身,按照沈清弦的指示,从背后抱住孩子。沈清弦则站到孩子面前,用掌根快速而有力地叩击孩子胸骨下段。

      一下,两下,三下。

      “哇——”孩子猛地一呕,一块半个拇指大的馍块混着黏液吐了出来。

      紧接着,孩子“哇”地哭出声,呼吸虽然还急促,但脸色眼见着从紫转红,再转回正常的颜色。

      妇人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叶五叔扶住。

      “好了,没事了。”沈清弦把孩子递还给她,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褐色药粉,用温水化开,“喂他喝下去,顺顺气。”

      妇人接过碗,手还在抖,眼泪哗啦啦往下掉:“谢、谢谢……谢谢大夫……”

      “我不是大夫。”沈清弦平静地说,“只是恰好会处理。孩子还小,吃东西时要看着,别让他边玩边吃,也别吃太急。”

      “记住了!记住了!”妇人连连点头,看向沈清弦的眼神充满了感激,“您、您贵姓?诊金……”

      “姓沈。诊金不必,举手之劳。”沈清弦顿了顿,“以后若有不舒服,可以来这儿找我。”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叶五叔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沈清弦时,眼神完全变了。

      “沈夫郎……不,沈大夫。”他郑重地拱了拱手,“刚才那是……”

      “气道异物梗阻。”沈清弦重新坐下,神色如常地继续给知行喂豆花,“孩子常见意外。若能及时排出就没事,若是耽搁了,有窒息的风险。”

      叶五叔不懂什么“气道异物梗阻”,但他亲眼看见沈清弦三下两下就把快憋死的狗娃救了回来。这手段,比镇上的老郎中都快。

      他心中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转向叶寒舟时,语气更加恳切:“寒舟,村塾的事,就这么定了!我今儿就去跟各家说道说道,愿意送孩子来的,后天……不,明天就来!桌椅不够,我让家里小子砍几棵树现打!”

      叶寒舟笑道:“不急。学堂屋顶得先修,这几日若有雨,孩子们也没法上课。”

      “对对,先修屋顶!”叶五叔一拍大腿,“我让大牛他们来帮忙,都是干活的好手!”

      又说了几句,叶五叔才风风火火地走了,说是要去通知各家。

      堂屋里安静下来。知行已经吃完了豆花,正拿着小木勺敲碗玩。知微小口小口吃着自己那碗,眼睛却一直看着沈清弦。

      “爹爹。”他小声说,“你刚才,救人了。”

      沈清弦擦掉知行脸上的豆花渣,看向知微:“嗯。微微看到了?”

      知微点点头,放下勺子,从怀里摸出那个小药囊,认真地摸了摸:“药包包,也能救人吗?”

      “有的能。”沈清弦温声道,“里面是菊花和陈皮,如果谁上火咳嗽,泡水喝会舒服些。”

      知微似懂非懂,但把药囊捂得更紧了。

      叶寒舟收拾着碗筷,看向沈清弦:“你打算正式开医堂?”

      “顺势而为。”沈清弦起身,把知行从椅子上抱下来,“狗娃的事传开,自然会有人上门。东厢房收拾一下,摆上药柜和诊榻就行。药材我带了常用的,不够再去镇上补。”

      他顿了顿,看向叶寒舟:“你那边,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叶寒舟摇头,“修屋顶、打桌椅都是力气活,你照看好孩子就行。等学堂弄好了,你若有空,可以来给孩子们讲讲卫生常识——洗手、喝水、别吃不干净的东西。”

      沈清弦唇角微扬:“好。”

      ---

      叶五叔的动员能力比预想的强。

      午后,四个青壮汉子就扛着梯子、提着茅草和泥桶来了。领头的汉子叫叶大牛,是叶五叔的侄子,三十出头,膀大腰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寒舟哥!”他嗓门洪亮,“五叔让我们来帮忙!屋顶哪儿漏?”

      叶寒舟领着他们到村塾——那是村东头一间独立的土坯房,比叶家祖宅还破旧些,门前有棵老槐树,蝉鸣聒噪。

      “屋顶东南角漏得最厉害,西北角也有几处。”叶寒舟指着房顶,“我买了新茅草,就是铺的时候得仔细,压密实些,不然下雨还是渗水。”

      “放心!”叶大牛一挥手,“保准给你弄得风雨不透!柱子,你带两个人上去,我和寒舟哥在下头递料。”

      几个汉子都是干惯活儿的,手脚麻利。叶寒舟也没闲着,帮忙和泥、递茅草、扶梯子。知微和知行被沈清弦带在身边,坐在槐树下的阴凉里看着。

      知行坐不住,一会儿要去捡地上的石子,一会儿又想往梯子那边跑,被沈清弦轻轻拽回来:“危险,不能去。”

      “爹,看!”知行指着屋顶上的人,兴奋地跺脚。

      “嗯,爹爹在帮忙。”沈清弦握住他不安分的小手,又看向知微。孩子安静地坐着,眼睛却紧紧跟着叶寒舟的身影,看他搬草捆,看他抹泥浆,看他额头的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爹爹累。”知微小声说。

      “嗯。”沈清弦摸摸他的头,“所以我们要乖乖的,不添乱。”

      修屋顶的间隙,陆续有村人过来看。有好奇的孩童扒着门框往里瞧,被大人拽走;有妇人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鸡蛋或一把青菜,悄悄放在学堂门口。

      “叶夫子,一点心意。”一个面生的妇人红着脸说,“我家铁蛋八岁了,还不会写名字……能来吗?”

      叶寒舟放下手里的活,温和道:“能。后日辰时,带着孩子来就成。束脩随意,不拘什么。”

      妇人连连点头,放下鸡蛋走了。

      到太阳西斜时,屋顶已经修葺一新,厚厚的茅草压得密实,再用泥浆抹了边角,看上去齐整多了。屋里朽坏的桌椅也被清理出去,堆在墙角,准备当柴烧。

      叶大牛抹了把汗:“寒舟哥,桌椅得现打,木料我家后院有几根干透的杉木,明天我拉过来。打五套够不?”

      “先打五套。”叶寒舟算了算,“大概会有七八个孩子,小的可以两人坐一桌。”

      “成!”叶大牛爽快道,“我晚上就下料,两天准能打好!”

      帮忙的汉子们洗了手,叶寒舟留他们吃饭,几人却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婆娘等着呢。寒舟哥,有事再招呼!”

      等人都散了,学堂里安静下来。夕阳从新修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浮沉。

      叶寒舟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想象着这里摆上桌椅,孩子们坐在下面,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

      肩上忽然一沉。

      沈清弦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累了?”

      “还好。”叶寒舟侧头,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就是想起以前在大学里讲课,下面是几百个学生。现在……”

      “现在更踏实。”沈清弦接过话,“这里每一个孩子,你都能叫出名字,知道他家住哪儿,爹娘是谁。他们学了什么,你真能看见用在生活里。”

      叶寒舟笑起来:“是。”

      “爹爹!”知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家伙跨过门槛,有点费力,但自己走过来了,手里还攥着两个鸡蛋——是下午那个妇人留下的。

      “蛋。”知微举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给爹爹,吃。”

      叶寒舟蹲下身,接过鸡蛋,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微微。”

      知行也从沈清弦腿边探出头,手里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饼——不知谁给的,糊了一脸渣。

      “爹!饼!”他含糊地喊。

      沈清弦无奈地掏出手帕给他擦脸:“谁给你的?”

      “婶婶!”知行指着外面,也不知是哪个婶婶。

      夕阳把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学堂新夯实的泥地上。远处传来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炊烟在暮色里一缕缕升起。

      叶寒舟一手抱起知微,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住沈清弦。

      “回家。”他说。

      “嗯。”

      走出学堂时,叶寒舟回头看了一眼。

      空屋子静静立在暮色里,等着后天的读书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