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入海时》章含川

28、深渊

　　今天在村口等我放学的，是我爸，其实我很不想开口叫他爸，因为他不具备一名父亲应有的很多品质。

　　可他又没做什么实质性伤害我的事，所以我面对他时的感情，总是很复杂。我对他有怜、有恨、有厌、有恶心、有责任，唯独没有爱、没有敬，我视他为我的负担，是我糟糕一生的罪魁祸首。

　　我看着他现在年轻的脸，和健康的身体，不自觉地想到了苦瓜世界的他，在与我妈离婚后经历了两次脑梗的折磨，让他的腿脚变得不再灵活。可是不管是婚姻的失败，还是身体健康的丧失，都依然没有抵挡住，他那颗想要发财的心，也依然没有阻止他做些荒唐事。

　　我曾经一度试图站在他的视角去理解他，并对他进行充分的、不带批判的共情，最后理所当然的以失败告终，也以我拉黑他的微信作为结束。

　　我理解不了他，只能看着他稀里糊涂的活着，并在心中祈祷，祈祷不要再接到医生或者警察的电话，更不要接到任何与他有关的电话，因为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而我们之间，后来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将我妈这个他的前妻，作为我们的传声筒——我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只能断绝与他的直接联系。

　　学了心理学后，我习惯了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去追根溯源，这让我又冒出了，对他的行为进行理性分析的念头。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好像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障碍。

　　我迫不及待的将他的情况，输入到deepseek中，企图验证我的这种猜测。当它根据我的输入，在屏幕上给我滚动出一大片消息，我看着这些消息，脸上已经泪湿一片：病理性自恋与创伤后应激、偏执型防御与认知扭曲、潜在的NPD人格。

　　我看着这些信息，困惑我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我彷佛看到自己从泥淖中走出来的可能。随即心中生出一阵不忍：身体上的病，大家看得见，并会因此对病人怜悯、多加照顾，可是心理上的疾病呢？大家看不见，看见了也不懂，所以换来的是这么多年来，周围所有人的唾弃，和一句疑问‘不明白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的他，身边所有人也都对他给予了极大的期望。这种改变家族命运式的期待，以及大家对他处处包容与宠爱，让他有了极大的自命不凡的优越感。

　　捧的越高，跌的越惨，这个极度自负、自信的人，在高考失利后，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一定很疼，从而让他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时不时还会梦回高考，这成了他执念的开始。

　　看着身边人看他的眼神，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一定觉得每个人都在心里笑话他，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在心里下了某种决定：你们看着吧，即使我没考上大学，我将来也能挣大钱，有大出息。

　　命运还是给了他几年顺遂的生活，高考失利后，他顺利考入二轻集团，成为了一名合同工，拿着一个月比我妈多十倍的工资。即使在这样顺遂的生活中，依然没有抚平他那颗受伤的自尊心，他还是想翻身、想赚大钱，想给自己争口气。

　　被捧上天的心，又怎么能落得下来呢，平凡的踏踏实实的生财之道，怎么能符合他要做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呢？走邪门歪道成了他的日常，越是奇奇怪怪的来钱路子，他越要走；越是根基扎实、路径清晰的项目，他反倒是不屑一顾。我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此不凡的我，必定会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那些凡人的挣钱路子，我根本看不上。

　　这样的心理，再配上他耳根子软的致命毛病，那真真成了绝配、天仙配。正常人的苦口婆心，成了看不起他的陈词滥调，想从他身上骗钱的人，一句不着调的来钱路子，成了能让他暴富的金玉良言。就这样他受骗上当了一次又一次，而我也因此，生活在不停为这些事争吵的生活中。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虽然他有他的不着调，但好歹每个月的固定收入，能满足一个普通家庭的安稳，慢慢的也可能会抚平他那颗被打击得自信心。

　　后来，我经常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词，一定是为我爸量身定做的，在90年代下岗大潮中，我爸很顺利的成为了下岗大潮中的一员。而他养尊处优的成长环境，让他除了读书，没有任何其他的生活技能。这让他在下岗后，无法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活计，不得不天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干点散活，但更多的是，在家里帮妈妈做点手工活。

　　有时候，即使穷点，但一家人身体健康、心在一起，知足常乐，日子也不会太难。

　　可人是群居性动物，生活在人际当中，旁人的言语，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壮汉，更何况是一个本身就心气极高、自尊心受创的我爸呢？亲戚的冷言冷语，和无法控制的肢体语言，再配合上我爸性格的敏感多疑，这又是世上绝佳的催化剂。从此，我爸彻底陷入挣大钱的执念当中，一发不可控制。

　　苦瓜世界的他，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怕在我试着把他拉出深渊的时候，反而让自己跌入下去，我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活在混沌里。

　　可是，现在，我又回来了，他也还年轻，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可以做点什么呢？他的一生没有过正向反馈，没有过什么成就感，我要怎么做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