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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朝夕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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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风,你不要再转了。”
裴溯言伸手拦住林靖,自礼部收到国书后,他的思绪就没停过。
往日这林家别苑乃是他们好友二人躲避家中唠叨,对弈抚琴之地,如今一连多日讨论的都是那个身份尴尬的郡主。裴溯言自是觉得有些虚度光阴。
春日迟迟未显,别苑设计再好,还是有些苍凉之感。裴溯言抽了抽鼻子,将暖炉拢得更紧。
“我看她伶牙俐齿,不像是轻易能嫁的样子。”
他冷哼一声,响起那日她忧郁立于月光下,还以为真如传言所说,有姮娥之态,没想到论起话来,咄咄逼人,跟那宫墙里的其他公主没什么两样。
“当今圣上可是她亲哥哥,要想免她去异国之苦,总不至于要你我来操心。”
裴溯言猜得没错,圣上确有袒护之心,否则也不会将国书叩在礼部如此之久,始终未以国礼招待原来之客,而是命距离圣京仅三十里的丰州州牧以游山玩水之由,尽力拖延。
朝堂之上,不少文官对此有微词,认为圣上此举有损我大周国威。
一波未平,宁清郡主竟大言不惭地在金銮殿妄议国事,闺中女子堂而皇之地谈论自己的婚嫁之事,实在有辱斯文。
“薛相此言差矣,定贞向我大周示好,是要求娶公主,宁清乃英王之后,并非先帝血脉,怎堪享公主食邑,莫非薛相此言,有陷圣上孝义难全之意?”
“你——”
薛氏强豪世族,不仅连续两任宰相出自薛门,如今万寿宫里颐养天年的先帝元妻和已故前太子妃,皆是薛氏女。
若说有谁最看不得谢蓁兄妹过得安稳,恐怕非薛相莫属。
谁人都知,若遇乱世,就是寻常宫女,赐了封号,也当“公主”出嫁,谢蓁此番言论,不过胡搅蛮缠罢了。
谢蓁倒也不敢太过狂妄,毕竟其年事已高,她担不起一个当庭把文官之首气吐血的名声。
她假正经地福了福,才又开口:“圣上,如今紫明宫内成年公主只长陵和越崎两位殿下。长陵公主金枝玉叶,乃先帝正宫嫡出,早已许配给吏部尚书之子;越崎殿下年龄尚小,怎可远嫁他国。”
“定贞国都与圣京相距不远,对我皇室血脉并非一无所知,此番求娶看似求和实则挑衅。”
谢蓁知道,她这番言论一定会有人议论她是不知廉耻,可她必须要做。
上一世,她因被早早赐婚于萧凛,和亲一事并未有人来为难她,最后是选了不过15岁的先帝幼女,越崎长公主。
两年后,便传来其血崩难产的消息。
越崎是先帝宁贵嫔的女儿,因自幼丧母,便一直由皇后教养。谢蓁当年入宫为质,便是做她和长陵公主的伴读。
宫中尔虞我诈,边关将领无召不得回京,若没有越崎,谢蓁不知该如何度过这宫中漫漫长夜。
她不会让这唯一好友再在花一样的年华中受此磋磨。
更何况,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公主和亲的效果甚微,最终不还是联合萧凛出兵大周了?
大殿上到处私语渐起,大周以礼治国,他们并非不知道让年幼公主远嫁他国意味着什么。
而太后母家强势,如今虽已称病不出,可谁又敢让当年的宫斗圣手的女儿做这和亲的棋子。
最好的选择,还是让宁清郡主出嫁。起初薛相早已做好十足的准备,预备在册封大典结束后,提出和亲人选。若圣上拒绝,便以不尊先帝之名发难,这宁清“长公主”之名是否来得合乎礼义。届时谢蓁不嫁也得嫁。
谁能想到,定贞的国书居然递得如此之快,而宁清郡主,居然自己说出,不堪被封为长公主之言。
谢蓁同样疑惑,前世定贞是因败于小燕将军之手后才派使臣前来大周求和,那时她都已经在宫中备嫁,如今怎么会在册封大典之前就上书求娶公主。
或许,因她的重生,一切都变了。
“爱卿们都稍安勿躁,”谢佑之举了举手中奏折打断了一个向谢蓁发难的文官,他看向众人,“宁清虽言语冒犯,可话却并非无理。一刻钟前,中郎将曾上书以求朕赐兵攻打定贞,论战论和还未可知,我们就无需在这考虑女儿家的婚姻大事了。”
圣上虽是武将出身,但性情温和,这些时日文武百官早已摸透了他的习惯,这番递台阶已是天家恩德。
毕竟其与谢蓁乃一母同胞所出,若是强行逼迫其用亲妹换取两国和平,终归无人敢冒险。
毕竟,天子一怒,横尸百万。
可谢蓁却仿若并未听懂兄长的言外之意一般,跪身向前了几步,说:
“皇上,定贞此番狼子野心,一定不是出兵应战就可解决的,还请圣上三思,莫要中了陷阱。”
“宁清!”谢佑之坐于高堂,他紧蹙的眉头被龙冠的前帘遮住,似是没想到,平日里只是有些骄矜的妹妹,今日会在大殿上如此放肆。
他广袖一扬,命谢蓁回华清宫思过。
晚膳没过多久,皇上就派汪临洋传了口信,照常由皇后服侍。
送走汪公公后,杨皇后无奈地瞧了眼板起脸抄写女训的谢蓁,终归还是怜她病愈不久,命孙姑姑将她唤来。
“抄多少遍了?”
“回皇嫂,宁清没错,为何要罚。”谢蓁揉了揉手腕,剪掉染了大半的烛心,看似恭顺地回话。
绿珠和赤芍互相对了个眼神。从前在王府中,郡主便是如此和王妃撒娇,自入宫门后,却还再也未有此娇儿之态。
孙姑姑领着宫人进进出出地准备接驾,金钗玉环,层层华服,将这贫贱出身的发妻倒也装裹成了圣京人士的样子。
谢蓁想起前世,皇兄后来宠爱一边疆出身的女子,冷落皇嫂,忍不住上手替皇后拆掉这些累赘。
“皇兄就喜欢您在宁州时候的样子。”她话音未落,便被皇后扼住手腕,铜镜无言,却照得出岁月。皇后叹了口气,说:
“繁繁,你长大了。”
“本宫知道,你是心疼越崎,可你今日在金銮殿实在大胆,就没想过薛相若执意相逼,要你和亲,圣上也无可奈何?”
许久没人叫过她的乳名。谢蓁愣了许久,复又换上那副全不在意的神情,她安抚杨皇后道:“我知道,所以我正写折子,帮皇兄解这定贞一事呢。”
她接过孙姑姑递上来的热茶,仔细吹了吹,递到长嫂手边。
皇后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临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最终装作不耐烦地冲她一摆手,说:“算了算了,明日是花朝节,是可以出宫的日子,今夜好好休息……你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大周民风淳朴,只花朝节、乞巧节是未婚女子可随意上街的日子。除此之外,若是想寻些时兴的胭脂水粉,总要有家中女性长辈相陪。
谢蓁早已没什么能陪她出宫的女性长辈,却也因前世做足了他人妇,对这般花样没什么兴趣。若不是越崎这些时日连带着父皇和兄长去世、自己被传要去和亲,吓得不轻,她倒是懒得出来。
“蓁姐姐,我忽然身子有些难受……”
越崎出宫前兴奋了好一阵,才走没几步便体力不支。谢蓁好歹做过两世女人,一看她腹痛难忍、脸冒虚汗,便知她是月事之痛的缘故,当即便决定回宫。
“不,好姐姐,我听闻望月阁的木偶小人做得栩栩如生,晚了就抢不到了,母妃生前总跟我讲这些新奇玩意,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
已近戌时,花朝节庆典将要开始。
马车碾路伴着箫声鼓声,四处回荡,整个圣京的女子恐怕都耐不住留在家中,就连孩童都被父母托举起,稚嫩双手试图戳向街边花灯。
谢蓁心下一软,前世越崎养在皇后宫中,本就没什么宫人悉心照料,又不似长陵般有母族的女性长辈,出嫁后便一直在异族。
恐怕这样热闹的街景,她竟从未看过。
她唤来越崎的贴身婢女,命她们寻些热水和红糖来,又命绿珠和赤芍看着越崎,及时策应,她去望月阁替越崎买回来,等她身子好些了再继续逛。
“不可,我们怎能离开郡主?”
赤芍不肯答应,却被谢蓁一手拂开,她说:“公主出行都有暗卫陪同,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天子脚下,我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说罢便径直走向朱雀大街的另一端。
两世沉浮,她竟也没有这般少女心思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想到这,谢蓁脚步加快,一定要赶在圣京这些贵女前替越崎抢下想要的东西。
就快要走到望月阁之前,谢蓁被一阵哭声吸引了注意,她想叫住身边暗卫去探问一二,却发现跟着她的人早已被龙灯阵仗冲散,她抿了抿嘴,自顾自跟上。
半扉虚掩,谢蓁走到胡同尽头便迷失了方向,她正欲担心这番浪费时光会否误了越崎妹妹要的东西,忽闻一阵异香。
在想到要闭气前已下意识吸了一口,瞬时便如饮入过量的果酒一般,眼前之物变得模糊。她觉得浑身有一股莫名的燥热,心口处暖洋洋的,仿若春日已至,冰雪尽融。
厚重衣衫倒显多余,谢蓁抬手卸下帷帽,再度去解大氅的扣子时,右肩被人重重一按。
她旧伤未愈,一瞬间生疼,忍不住微嗔出声,“谁?”
“我还想问你,谁人在我家后门偷窥?”
谢蓁眼神盈水,看不清来人,只觉声音耳熟,她用力掐向自己掌心,稳了稳身体,说:“我乃圣上胞妹,宁清郡主,不得放肆!”
竟是旧“相识”,裴溯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中带了几丝柔弱的颤音,倒不像当日那般伶牙俐齿。
他哼笑几声,松开她,无所谓道:“知道了,怎么,你还没被封为长公主啊?”
“是我,裴溯言,我问你呢,殿下,在我家后门干嘛?”
谈话间,谢蓁已反应过来,自己吸入了某种迷药,她听着面前这人自报家门,又羞又恼,竟在这登徒子面前失态。她一把夺过他手中那摆设般的扇子,借力起身。
“水给我!”折扇的微风丝毫不起作用,谢蓁摆出宫廷架子,板着脸看向他。
裴溯言虽对她印象一般,但郡主有令,他只得照做,便不情不愿地递过自己腰间水壶,只见谢蓁滴了几滴在指腹,朝面上一洒,眼神便清明了许多。
“你……你没事吧?”
谢蓁确认自己已无碍,才抬起宫灯照了照面前的那团人影。
无人的巷尾,裴溯言又是一身碧色常服,头发束了整髻,一根玉簪轻轻别住。他眉眼如星,鼻梁高挺,嘴角噙了丝玩味的笑。不俗的身形,此时正双臂叉腰站在谢蓁身前,正巧,把巷子对面的视线挡了个全。
虽不是第一次见面,可谢蓁今夜才算看清他的长相。
叫卖欢呼的喧闹之中,少年略微俯身,就着宫灯的暖光看着面前红晕渐退的少女面颊,竟觉身后仿若无人之境般,天地间只此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