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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侠骨偏逢刀剑冷,玉光乍现宿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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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戌时三刻,茶肆里的灯火在窗纸上晕开一团昏黄。
谢孤鸿推门走出来时,说书先生那句“云谪”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站在屋檐下,雨水从瓦当边缘成串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连绵的水花。怀里那枚血玉贴着心口,明明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却冰凉刺骨。
“云谪……”
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截断裂的锁链图案在手心里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街对面,卖藕的小舟已经收了摊,船家撑着竹篙缓缓远去,笠帽在雨雾里缩成一点黑影。更夫躲在远处檐下,梆子声闷闷的,隔着一重雨幕传过来,听不真切。
谢孤鸿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混着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他该走了——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得找个地方重新包扎;怀里的玉佩和母亲的遗书得妥善藏好;还有那些在暗中盯梢的眼睛……
可脚像生了根。
他就这么站着,望着城南方向。雨幕深处,观星楼的轮廓隐约可见,顶层的灯火在风雨里明灭不定,像只半睁半闭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这座城。
“客官,您还在这儿呢?”
茶肆小二探出头,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您再进来坐坐?我给您续壶热茶,不收钱。”
谢孤鸿转过头。灯光照见他苍白的脸,和肩上那片暗沉的血渍。小二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您、您这伤……要不我帮您找个大夫?”
“不必。”谢孤鸿摆摆手,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扔过去,“方才多谢。”
说完,他转身步入雨幕。
红衣在雨里很快暗成墨紫色,像道逐渐消融的影子。小二攥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银子,望着那个方向,半晌才喃喃:“真是个怪人……”
长街空荡。
谢孤鸿走得不快。靴子踩过积水,一步一个湿漉漉的印子,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淡。他需要想清楚——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母亲的遗书让他“莫报仇”,让他“隐姓埋名,活下去”。
可怎么活?
十五年来,他像条野狗在十三州流浪,凭着母亲留的一点粗浅功夫摸爬滚打,渐渐杀出名堂。人们叫他“孤鸿客”,说他剑快,说他酒量好,说他来去如风不留痕。可没人知道,每个雨夜他都会惊醒,梦见七岁那年的火光,梦见女人的哭声,梦见枯井里漫长的黑暗。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谢家,是他本该姓的谢。
三百多口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而天机阁定的案,是“逆天而亡,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谢孤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前路。
转过一个街角时,前方忽然传来喧哗。
不是雨声,是人声——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喝骂,还有围观者的窃窃私语。谢孤鸿抬眼望去,只见巷口围了七八个人,灯笼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墙上,张牙舞爪。
他本不想管闲事。
可脚步还是停了。
巷口跪着个女子。
约莫十六七岁,衣衫单薄破旧,在雨里瑟瑟发抖。头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却还死死护着身后一个草席裹着的人形——是个老汉,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胸口微弱起伏,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女子面前站着个穿绸缎袍子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手里攥着张纸,正唾沫横飞地骂:“……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爹欠我三十两银子,拿你抵债天经地义!哭什么哭?进了百花楼吃香喝辣,不比跟着这老不死的强?”
说着就去拽女子的胳膊。
女子拼命往后缩,嘶声哭喊:“钱我会还的……求您宽限几日……我爹病重,离不得人……”
“宽限?”那男人冷笑,“我都宽限三个月了!今日要么还钱,要么跟我走!”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却都只远远站着,指指点点,无人上前。有摇头叹息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小声议论“这刘扒皮又逼良为娼”的,却没一个敢出声阻拦。
谢孤鸿站在人群外围,雨水顺着红衣往下淌。
他看见那女子护着父亲的手在抖,指甲抠进泥水里,指节发白;看见她眼里的绝望,像濒死的兽;看见那刘扒皮身后两个打手已经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架人。
然后他看见女子的眼睛——在最后关头,她忽然不哭了,只是死死盯着那刘扒皮,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狠厉:“您今日非要逼我,我就撞死在这墙上。人死债消,您一分别想拿到。”
刘扒皮一愣,随即嗤笑:“吓唬谁呢?有本事你撞啊!”
女子真的站了起来。
她转身,面向青砖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雨打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像要把那点重量都压垮。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有人别过头去。
就在她要撞上去的刹那——
“多少钱?”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在雨夜里清晰得刺耳。
所有人都转过头。
谢孤鸿从人群里走出来,红衣湿透贴在身上,脸色苍白,肩头还有血渍,看着像个落魄的江湖客。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的炭,冷冷扫过来时,刘扒皮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你谁啊?”刘扒皮壮着胆子问。
“我问,多少钱。”谢孤鸿重复,声音没什么起伏。
刘扒皮上下打量他,见他虽然狼狈,但那身红衣料子不差,腰间佩剑也非凡品,眼珠一转:“连本带利,四十两!”
“二十两。”谢孤鸿说。
“三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二十五两。”谢孤鸿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是听雨楼地宫里顺手拿的,里头有些金银,“现钱,立刻拿借据来。”
刘扒皮犹豫了。这买卖本就不划算——那老汉病得快死了,他女儿虽有些姿色,但性子太烈,弄进百花楼还得费工夫调教。二十五两现银,倒也不算亏。
“成交!”他一把抓过钱袋,数了数,眉开眼笑,将那张借据扔给谢孤鸿,“银子两清,人你爱管不管!”
说完带着打手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巷口只剩下谢孤鸿,和那对父女。
女子还愣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直到谢孤鸿将借据递到她面前,她才猛地跪下,砰砰磕头:“恩公……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做牛做马……”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这恩公的模样。那是张极好看的脸,可好看得让人心头发冷。眉眼深邃如刀刻,本该英气逼人,却因失血而蒙上一层病态的苍白。最骇人的是肩上那片血渍,暗红发黑,在湿透的红衣上蔓延开,像朵缓缓绽放的、不祥的曼珠沙华。
可他看着她时,眼神却是平静的。那种平静是一种看惯了生死、对世间悲欢都麻木了的平静。像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不必。”谢孤鸿侧身避开她的礼,将借据塞进她手里,“找个大夫,带你爹去治伤。”
说着,又摸出几块碎银放在地上,“这些够你们离开金陵,找个地方安顿。”
女子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是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谢孤鸿却已转身。
“恩公!”女子忽然喊住他,“敢问恩公尊姓大名?他日……”
“没有他日。”谢孤鸿没回头,“今日之事,忘了吧。”
他迈步走进雨幕,红衣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
女子跪在雨里,攥着那张借据和银子,许久,才对着那个方向深深磕了个头。然后她扶起昏迷的父亲,艰难地往巷外挪去——那里有家医馆,灯笼还亮着。
雨还在下。
谢孤鸿走出两条街,拐进一条僻静小巷,终于撑不住了。
他扶着墙,大口喘气。肩上的伤口彻底崩裂,血渗透绷带,在红衣上洇开更大一片暗沉。方才强撑着与人交涉,又动用了内力压制伤势,此刻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得找个地方歇息。
他抬眼四望——巷子尽头有座破庙,庙门歪斜,檐角塌了一半,但好歹能遮雨。
踉跄着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庙里很暗,只有残破的窗棂漏进些许天光。供桌倒了,佛像斑驳,蛛网在梁间飘荡。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有凌乱的脚印。
谢孤鸿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解开衣襟,撕下已湿透的绷带——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边缘泛着青紫,血还在往外渗。
他从怀中摸出金疮药,咬开瓶塞,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手指死死抠住身下的干草,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渐渐缓和。他扯下内衫还算干净的里衬,撕成布条,重新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却还算稳妥。
包扎完,他瘫坐在草堆上,闭上眼。
疲惫如潮水般淹没全身。
可脑中却异常清醒。
今日发生的一切——听雨楼地宫的血玉,茶肆里的传闻,巷口的卖身女——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还有那双眼睛。
那个叫云谪的人的眼睛。
白日里在秦淮河上隔雨对望时,他看见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既没有“谪仙人”该有的清傲仙气,也不见高门子弟惯常的矜贵倨傲,只有一片沉到骨子里的空寂。
谢孤鸿扯了扯嘴角。
真是可笑。一个定他家族“逆天而亡”的天机阁少阁主,一个生来就被奉为“谪仙人”的天命师,竟然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伸手入怀,掏出那枚血玉。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玉面上。完整的凤凰衔链图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转,那截断裂的锁链尤其扎眼。
母亲当年……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这玉,这图,这十五年的谜。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从滂沱转为淅沥。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雨后的湿气和草木的清气。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了。
谢孤鸿将血玉贴身收好,缓缓站起身。
伤口还在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他走得稳,脊背挺得笔直。
推开破庙的门,夜风扑面而来。雨后的金陵城静得出奇,长街空荡,灯火稀疏,只有檐角的积水还在滴滴答答。
他望向城南方向。
观星楼的灯火还亮着,在沉沉的夜幕里像颗孤星。
谢孤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夜色。
红衣在风里微微扬起,像片不肯落地的枫叶。靴子踩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在寂静的街巷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这一去,是吉是凶,是缘是劫,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十五年的谜,该有个答案了。
那十三具尸体,该有人给个说法了。
而那个眉间有朱砂痣的人……该见一面了。
长街走到一半时,变故突生。
三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屋檐落下,呈三角之势将他围在中央。黑衣蒙面,腰间佩刀,动作整齐划一,落地时竟连水花都未溅起多少——是真正的高手。
谢孤鸿脚步一顿,右手已按上剑柄。
“谢公子,”为首的黑衣人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平板,“请留步。”
“你们是谁?”谢孤鸿问,声音平静,仿佛肩上没有重伤,眼前不是三个一流高手。
“这不重要。”黑衣人的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血渍上,“你伤得不轻,不必勉强。”
“让开。”
“抱歉。”
话音未落,三人同时出手。
刀光如雪,瞬间撕裂雨夜的寂静。谢孤鸿身形急退,软剑出鞘带起一线银芒——“铛”的一声格开正面劈来的刀锋,震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左肩伤口崩裂的剧痛让他动作慢了半分,左右两侧的刀锋已至肋下!
他咬牙侧身,红衣在刀光中旋开一道凄艳的弧。软剑如毒蛇吐信,点向左侧黑衣人腕脉,逼得对方回刀自救。可右侧那刀已避无可避——
“嗤!”
刀锋划过左臂,带起一蓬血花。
谢孤鸿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背抵在冰冷的砖墙上。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地上,混着雨水,很快晕开一小滩暗红。
三个黑衣人缓缓逼近。
月光从云缝漏下来,照见他们眼中冰冷的杀意。
谢孤鸿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视线开始模糊,耳畔嗡嗡作响,只能凭着本能握紧剑柄。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伤势太重,失血太多,再拖下去,不等对方动手,自己就会倒下。
可他不甘心。
十五年,他等了十五年,才摸到一丝线索。听雨楼地宫那十三具天机阁弟子的尸体,和他怀里的血玉……这其中一定有关联。
而天机阁,必须给他一个解释。
不能死在这里。
谢孤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将全身残余的内力尽数灌注于双腿,纵身向上一跃!
跃上屋檐,踏过瓦片,在连绵的屋顶上狂奔。红衣在夜色里拖出一道残影,快得像道血色闪电,全然不顾每一次提气都在撕裂伤口,每一次落脚都在消耗生命。
“追!”
黑衣人们显然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逃跑——一个重伤至此的人,竟然还敢强行提气施展轻功。
屋檐在脚下飞速后退。雨水打湿的瓦片湿滑无比,他几次险些跌落,却硬生生稳住身形。血从肩上、臂上不断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血迹。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凭着本能往城南方向逃——
那是观星楼的方向。
怀里的血玉在剧烈发烫,烫得心口那块皮肉都在疼。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指引。
身后追兵已近。
能听见衣袂破风声,能听见刀锋划破雨幕的锐响。不能再跑了——再跑,不等他们追上,自己就会因内力耗尽而亡。
前方出现一片深宅大院的后墙。
谢孤鸿咬破舌尖,用最后的力气纵身一跃——
他踉跄着落在墙根下,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在地。
三个黑衣人紧随而至,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谢孤鸿抬起头,雨水混着血水从脸上淌下。他看着那三把越来越近的刀,忽然笑了。
笑得苍凉,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释然。
也罢。
十五年,够了。
他缓缓闭上眼。
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异的眩晕感——不是受伤的眩晕,而是某种从骨髓深处涌上来的、带着温热的昏沉。
怀里的血玉烫得惊人。
谢孤鸿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那三个黑衣人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神空洞,像是突然失去了意识。
然后,他们缓缓倒下。
像三截被砍断的木桩。
发生了什么?
谢孤鸿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倒下去前,他恍惚看见远处屋檐上立着个人影。
白衣,执伞,伞面绘着星图。
在雨夜里,像谪仙临凡。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雨还在下。
远处观星楼的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而谢孤鸿怀里的那枚血玉,在黑暗中,第一次,发出了微弱的、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