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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巷谪仙谶火患,星楼孤鸿照劫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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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楼地宫的石阶很长,长得仿佛要一直通到地底幽冥。
谢孤鸿数到第一百零八级时,靴底终于踏上了平坦的地面。墓室里弥漫着陈旧的血腥味和霉腐气。他眯眼适应了一下幽暗的环境,看清了那十三具被钉在墙上的天机阁弟子。
都是年轻人,最年长的不过三十,最稚嫩的也许才刚及冠。白衣心口浸透暗红,桃木钉尾系着的红绳在静止的空气里微微晃荡。
谢孤鸿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不是没杀过人。十五年来,剑下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该杀的恶徒,也有不该杀但不得不杀的无辜。可眼前这景象,依然让他胃里一阵翻腾——那种把死人当工具、连魂魄都不放过的腌臜手段,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火光里飘来的焦臭。
怀里的半块玉佩烫得惊人。
他抬步向前,软剑垂在身侧,剑尖却微微上挑,是个随时可攻可守的起手式。每步落下,地上积灰便扬起少许,在珠光里打着旋儿。
第六步时,最近那具尸体的眼皮忽然颤了颤。
钉在胸口的桃木钉在嗡鸣,带动整具尸身轻震,系着的红绳无风自动,蛇一般昂起头。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十三根红绳齐齐扬起,在空中交织成网,网上缀的铜铃叮当作响,声音尖利得刺耳。
铃响的刹那,谢孤鸿动了。
红衣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残影,三枚铜铃应声而落,但更多的铃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要将他淹没。他侧身避开两根缠向脚踝的红绳,剑锋回挑,又削断五根,腐臭的绳屑簌簌飘落。
在踏上石台的瞬间,他忽然矮身——三枚淬毒的铁蒺擦着发梢飞过,钉在身后石壁上,入石三分。是从尸傀袖中射出的,机关虽糙,胜在突兀。
谢孤鸿没回头。他反手一剑,剑身拍在从背后袭来的红绳上,内力透过去,震得那具尸傀胸腔里的桃木钉“咔嚓”碎裂。碎裂声在墓室里格外清晰,像咬断谁的骨头。
然后他喘了口气,低头看面前的紫檀木匣。
匣上的北斗锁孔精致得过分,七个小孔排列成勺状,每个孔缘都磨得光滑,显然常被抚摸。谢孤鸿盯着看了两息,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血玉。
玉佩在幽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内里的血丝纹路像活了过来。他将断裂的那面贴近锁孔,指尖有些抖。
玉与锁孔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玉佩内的血丝真的活了,像细小的红虫,从断裂处涌出,钻进锁孔。
“咔。”
锁开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匣盖缓缓弹起。里面铺着褪色的红绸,绸上静静躺着另外半块玉。
谢孤鸿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玉面——
“轰!”
整个地宫剧烈震动起来!穹顶的星图开始疯狂旋转,金粉簌簌落下,迷了眼。石台在脚下下沉,入口处的石阶一阶阶翻转,露出闪着寒光的钢刺。
没有退路了。
谢孤鸿抓起玉佩塞进怀里,冰凉的血玉贴着心口,烫得皮肉生疼。他抬眼看向穹顶——星图旋转的中心,那个漏下月光的通风口,此刻是他唯一的生路。
三丈高,洞口狭小,只容孩童通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肩伤撕裂的剧痛,足尖在石台边缘狠狠一蹬!人如离弦之箭向上冲去,软剑在头顶舞成一团银光,劈开坠落的碎石和金粉。两根红绳缠上脚踝,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斩断,温热的血溅到脸上,腥甜黏腻。
还有两丈。
一丈——
石台彻底沉入黑暗,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传来机括转动的巨响,十三具尸傀被铁链拖拽着坠入深渊,最后的嘶嚎在井壁间回荡,久久不散。
谢孤鸿在最后一刻伸出左手,五指死死抠住通风口的边缘。
石屑簌簌落下,擦过脸颊,留下细小的血痕。他咬紧牙关,右臂肌肉贲起,硬生生将自己从那狭小的洞口挤了出去。肩上的伤口彻底崩裂,血瞬间浸透红衣。
翻身上了屋顶,他趴在瓦片上,大口喘气。夜风带着秦淮河的水汽扑面而来,远处隐隐有笙歌飘至,温柔缱绻,与地宫里的血腥仿佛两个世界。
喘息渐平,他才撑起身,借着月光看向掌心。
两块血玉已经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断裂处生出一道极细的金线,像愈合的伤疤。完整的图案终于清晰——浴火的凤凰,衔着断裂的锁链,每一片翎羽都精细入微,在月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谢孤鸿盯着这图案,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低笑起来,笑声闷在胸腔里,震得伤口又渗出血。笑够了,他仰头望天,金陵城的夜空被灯火映成暧昧的昏黄,看不见星。
“母亲,”他轻声说,声音哑得厉害,“您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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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秦淮河上飘起细雨时,谢孤鸿正躺在画舫二层的软榻上灌酒。
伤口已经包扎过了,用的是从城西“济世堂”“借”来的金疮药——说借是好听,实则是夜半翻墙进去,在掌柜枕头边放了五两银子,拿走了三瓶药和一卷绷带。药效不错,至少血止住了,只是动起来还有钝痛,像有根钝针在骨头缝里慢慢磨。
他懒得管,又灌下一口新温的梨花白。
画舫缓缓行过十里秦淮,檐角红灯笼在雨里摇摇晃晃,暖光透过窗纸,将舱内映得一片昏黄。河两岸的楼台次第亮起灯火,丝竹声、笑闹声、摇橹声混在一起,顺着水波荡过来,软绵绵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好一个太平盛世。
谢孤鸿嗤笑一声,拎起酒壶想再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晃了晃壶身,听着里头酒液残存的细微声响,忽然觉得无趣——这种醉生梦死的无趣,比伤口疼更磨人。
“客官,还要温酒么?”
船娘撩开珠帘探进头,手里捧着件蓑衣。这妇人四十上下,眉眼温顺,在这条河上撑了二十年船,最懂看人脸色。三日来,她从不问客官为何白日醉卧、夜里望东南,也不问那伤从何来,只按时送酒送菜,眼神恭敬得像伺候庙里的泥菩萨。
谢孤鸿摆摆手,蓑衣也没接。船娘识趣退下,珠帘落下时碰撞出细碎的清响。
窗外雨声渐密,画舫行至文德桥下。桥洞挤着几条卖莲藕的小舟,船家戴着斗笠,一筐筐新挖的藕节白生生地堆着,沾着河泥的清气。有个总角孩童蹲在船头,伸手去捞水面的浮萍,被身后妇人轻拍了下手背,咯咯笑起来。
笑声清亮,顺着水波飘进窗。
谢孤鸿看着那孩童,看了很久。久到画舫驶过桥洞,孩童的笑脸隐在阴影里,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七岁前,好像也曾这样笑过。在哪个山谷,哪条溪边,母亲在身后洗衣,他在前头扑蝶。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阳光很好,溪水很清,扑到的蝴蝶翅膀上金粉闪闪,沾了满手。
然后就是火光,惨叫,枯井里漫长的黑暗。
怀里的玉佩忽然烫了一下。
谢孤鸿回过神,从怀中掏出那完整的血玉。三日来,这玉始终温温地贴着心口,像颗沉睡的心脏。此刻在舱灯下细看,凤凰衔链的图案越发清晰,每一笔纹路都似有深意,却又看不透。
他指尖摩挲着玉面,触感温润细腻,是上好的血玉。这样的玉料,这样的雕工,绝非寻常人家能有。母亲当年……究竟是什么人?那场灭族惨祸,又藏着什么秘密?
疑问像藤蔓,在心里疯长。
正出神时,岸上忽然传来喧哗。谢孤鸿抬眼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顶素白轿辇在细雨中缓缓行来,轿夫四人,步履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轿帘低垂,只露出一只执伞的手。
伞是寻常油纸伞,伞面却绘着星图。斗转星移,银河倒悬,在暮色里流转着极淡的金芒,像把夜空截下了一角,撑在这红尘巷陌中。
“是天机阁那位谪仙人!”岸上有人惊呼,“午后在东市预言走水,绸缎庄真就烧起来了!”
“神了!真是神了!”
人群骚动起来,推搡着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些。卖糖人的担子被撞翻了,糖稀洒了一地;馄饨摊的老板娘踮着脚张望,锅里的汤沸了也顾不上。
谢孤鸿眯起眼。
他看见了那只执伞的手——指节分明,肤色冷白,食指第二节有粒极小的朱砂痣。也看见了伞沿后隐约的侧脸轮廓,和眉心一点艳得惊心的命纹。
谪仙人。云谪。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听雨楼地宫里那十三具天机阁弟子的尸体。白衣,桃木钉,红绳……和眼前这顶洁净得不染尘埃的白轿,真像来自同一个地方。
画舫缓缓驶过轿辇正对的河段。
隔着雨幕,隔着人潮,隔着三丈宽的河水,谢孤鸿斜倚窗边,拎起空酒壶朝那轿子举了举,咧嘴一笑。
轿帘似乎动了动。
但雨太大,看不真切。
待画舫驶远,再也看不见那顶白轿时,谢孤鸿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怀中玉佩,凤凰衔链的图案在灯下幽幽发亮。
“天机阁……”他喃喃,指尖抚过玉上那截断裂的锁链,忽然笑了,“也好。那就从你们开始查。”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