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者》林星梦

1、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名

　　窗外的雨下得很细，细到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水，被风一吹，就散成了一层灰白的雾。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五晚上。赵繁星趴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写数学作业。他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每写一道题，就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二十、七点二十一、七点二十二。

　　七点半，是他爸平时到家的时间。

　　客厅里很安静，安静得不正常。

　　往常这个时候，厨房里会传来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油烟机嗡嗡作响，妈妈一边炒菜一边骂他爸：“又喝酒了？你看看这一身味儿！”然后是爸爸含糊不清的辩解声，再夹杂着碗碟碰撞的叮当声。

　　但今天没有。

　　赵繁星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点。指尖有些发白。

　　他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咔哒一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是推门声，脚步声，以及——

　　“东西带来了吗？”那是妈妈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她。

　　赵繁星握着笔的手停住了。

　　“带来了。”爸爸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比平时说话还要稳。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却没有拉开门。门板很薄，外面的声音几乎没有阻碍地传了进来。

　　“那就签吧。”妈妈说。

　　“你不再考虑一下？”爸爸问。

　　“考虑什么？”妈妈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不出情绪，“赵建国，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就签吧。”

　　纸张摩擦的声音，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赵繁星的手在门把手上微微发颤。他不知道他们在签什么，也隐约知道他们在签什么。

　　“繁星呢？”爸爸突然问。

　　“在房间写作业。”妈妈说，“别让他出来。”

　　“那他……”

　　“等我们签完，再跟他说。”

　　“他还小。”

　　“所以才要早点说清楚。”妈妈打断他，“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好。”

　　赵繁星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直以为，大人吵架，总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吵着吵着就和好了。摔门、砸东西、哭、闹，然后第二天，照样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暴风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风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财产分割协议。”妈妈的声音继续传来，“房子归我，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至于繁星——”

　　赵繁星的耳朵竖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贴在门上。

　　“先跟我住。”妈妈说，“等他再大一点，想跟谁住，让他自己选。”

　　“……好。”爸爸的声音有点哑。

　　“那这个呢？”妈妈问。

　　“离婚协议书。”爸爸说。

　　“那就签吧。”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响。赵繁星仿佛能看到那个字的形状——“赵”“建”“国”，每一笔都写得很重，像是在石头上刻字。

　　签完之后，是短暂的沉默。

　　赵繁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耳边敲得很响。

　　“赵建国。”妈妈叫了他的名字。

　　“嗯？”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你也是。”

　　“别再喝那么多酒了。”妈妈顿了顿，“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

　　又是沉默。

　　然后，是椅子拖动的声音，门被拉开的声音，钥匙再次插进锁孔的声音，关门声。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赵繁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腿有些发麻。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拉开了一条门缝。

　　客厅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几张纸，最上面的那张，标题上几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离婚协议书”。

　　妈妈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手还握着那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妈……”赵繁星轻轻叫了一声。

　　妈妈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了笑：“作业写完了？”

　　“还……还没。”赵繁星的声音有些发紧，“你们……在干什么？”

　　妈妈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纸，又看了看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

　　“繁星，过来。”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赵繁星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沙发很软，他却觉得自己像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妈妈跟你说一件事。”妈妈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最后都被她压了下去，只剩下平静，“我和你爸爸……离婚了。”

　　“离……婚？”赵繁星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嗯。”妈妈点头，“就是，以后我们不再是夫妻了。”

　　“那……那我呢？”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慌乱，“那我还是你们的孩子吗？”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当然是。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只是……以后，我跟你爸爸，会分开住。”

　　“那我……跟谁？”赵繁星的声音有些发抖。

　　“先跟妈妈住。”妈妈说，“等你再大一点，你想跟谁，就跟谁，好不好？”

　　“那爸爸呢？”他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妈妈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只是……不适合跟我一起生活了。”

　　赵繁星低下头，看着茶几上的那几张纸。最上面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像一排黑色的钉子，钉在他的眼睛里。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爸爸喝了很多酒，回家后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他躲在门后，听见妈妈哭着说：“我受够了，我要离婚！”

　　那时候，他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

　　他还听见爸爸吼：“离就离！谁怕谁！”

　　然后第二天早上，爸爸像没事人一样叫他起床上学，妈妈照样给他做早餐。

　　他以为，所有的“离婚”，都只是吵架时的口头禅。

　　可现在，那三个字，被写在纸上，被签上了名字，被盖上了红章。

　　它变成了一件真的事情。

　　“妈。”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在打转，“是不是……我不乖，所以你们才要离婚？”

　　妈妈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不是。”

　　“那是不是……因为我成绩不好？”

　　“不是。”

　　“那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妈妈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大人之间的事情，有时候，跟孩子没有关系。”

　　“可是……”赵繁星咬着嘴唇，“如果我再乖一点，再听话一点，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

　　妈妈伸出手，把他抱进怀里。她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傻孩子。”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赵繁星靠在她的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浸湿了她的衣服。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如果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

　　如果没有人错，那为什么要分开？

　　为什么要在他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让他面对这些他根本理解不了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妈妈给他盖好被子，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睡吧。”她在他耳边说，“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闭着眼睛，眼泪还是往外流。

　　“妈。”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嗯？”

　　“你不要不要我。”

　　妈妈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

　　“不会。”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妈妈不会不要你。”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廊两边都是门。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一个“家”。

　　有的门后面，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爸爸给妈妈削苹果，妈妈笑着喂他吃。

　　有的门后面，爸爸妈妈一起给他过生日，蛋糕上插着蜡烛，他们一起对他说：“生日快乐。”

　　还有的门后面，是他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园，他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

　　他一扇一扇地推开那些门，却发现每一扇门后面的画面，都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

　　最后，他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只有一扇门。

　　他推开那扇门。

　　里面，是今天晚上的客厅。

　　茶几上放着那张“离婚协议书”，妈妈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爸爸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正在穿鞋。

　　“爸。”他叫了一声。

　　爸爸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温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繁星。”爸爸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那你呢？”他问，“你要去哪里？”

　　“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爸爸说，“不过，你放心，爸爸不会不要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追上去。

　　“等你长大了。”爸爸说，“等你懂事了，就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走了。”

　　说完，爸爸转身走出了门。

　　门在他面前“砰”的一声关上。

　　他冲过去，用力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

　　“爸！”他一边拉，一边哭，“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没有人回答他。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跳得很快，额头上都是冷汗。

　　房间里很安静。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来，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线。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

　　没有人回答。

　　他又喊了一声：“爸。”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从今天开始，“家”这个词，可能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完整了。

　　它会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这个房子里，一半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而他，被留在中间。

　　像一个被遗落在十字路口的小孩，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他童年结束的开始。

　　也是他人生崩坏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