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镜前交锋 ...
-
同居第十五天,凌晨四点。
陆景宸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距离闹钟响起还有二十三分钟。这已成为他适应新同居生活后固定的清醒时间——比梁锐早半小时,足够他完成洗漱、冥想,泡好一壶茶,然后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早餐。
但今天有些不同。
他坐起身,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声。声音很轻,像是努力想忍住却失败了。陆景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想起五天前自己发烧时梁锐的照顾,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单上蜷缩起来。
他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浴室,而是先去了厨房。烧水,打开冰箱,取出昨晚买的梨和冰糖——梁锐教的做法,他已经记下了步骤。
当梁锐在五点十分推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陆景宸穿着浅灰色家居服站在厨房灶台前,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出柔和的光影。空气中有淡淡的甜香,锅里正炖着什么。
“早。”梁锐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你在煮什么?”
“冰糖雪梨。”陆景宸没有回头,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汤汁,“你昨晚咳嗽了。”
梁锐愣在原地,好几秒后才说:“吵到你了?”
“没有。”陆景宸关掉火,将炖好的雪梨倒进两个白瓷碗中,“只是碰巧听到。来吃吧,对嗓子好。”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碗里温热的甜汤冒着热气。梁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梨肉炖得软糯,冰糖的甜度恰到好处。
“...谢谢。”他说,声音依然沙哑,但多了些什么。
“今天要拍第五集的高潮戏。”陆景宸也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你的状态很重要。”
梁锐抬眼看他:“你记得我教你的做法。”
“好用的方法应该被记住。”陆景宸的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他们都清楚,这不平常。
这是第一次,陆景宸主动为梁锐做了什么。没有客套,没有表演,只是一个简单的、关乎健康的举动。
界限又模糊了一些。
---
上午九点,影视基地三号摄影棚。
今天要拍的是《暗涌》第五集的重头戏——两位主角在激烈争吵后,情感发生微妙转折的关键场景。这场戏需要演员在极端的情绪爆发后,展现那种愤怒褪去、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浮出水面的瞬间。
“灯光准备!”
“录音就绪!”
“演员就位!”
王导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棚内回响。陆景宸和梁锐站在布景中——一个布置成深夜办公室的场景,文件散落一地,台灯是唯一的光源。
“第五集第七场,第一次,开始!”
打板声落下。
梁锐(饰陈曜)一把抓住陆景宸(饰沈清和)的手腕,将他按在办公桌边缘,动作粗暴但颤抖:“你凭什么?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评判我的人生?你了解我什么?!”
他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烧着怒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但抓住陆景宸手腕的力道却微妙地泄露了某种克制——不是怕伤到他,而是怕伤到自己。
陆景宸没有挣扎,只是抬眼看他。那个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理解。
“我不了解你,陈曜。”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背景音盖过,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这句话在原剧本里是:“我不需要了解你,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责任。”
陆景宸改了词。
梁锐明显愣了一下,这不在预期中。但下一秒,他做出了反应——不是剧本里的冷笑和反驳,而是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又更紧地握住。
“那你在装什么?”他的声音低下来,从咆哮变成了一种受伤的质问,“装得那么完美,装得无所不能...”
陆景宸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自嘲:“因为如果我不装,就什么都没有了,陈曜。至少完美是一个可以努力的目标。”
空气凝固了。
监视器后,王导屏住呼吸,编剧周薇抓紧了手里的剧本。这不是他们写的戏,但这比他们写的任何一场都要真实。
梁锐的手慢慢松开,但没有完全放开。他的目光在陆景宸脸上逡巡,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人。灯光在他眼中闪烁,愤怒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困惑、理解和某种柔软的东西。
“...你这个傻瓜。”他最终说,声音沙哑。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陆景宸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很慢地,他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卡!”
王导从监视器后站起来,棚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刚才那场戏镇住了——那种张力,那种真实感,那种仿佛撕裂了表演与生活界限的冲击力。
梁锐和陆景宸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隔着一掌的距离对视。棚内的空气还残留着刚才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刚才那段...”王导走过来,声音有些激动,“是谁改的词?”
陆景宸先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抱歉,我擅自——”
“不,不要道歉。”王导打断他,眼睛发亮,“刚才那段太好了,比原剧本好十倍。那种‘我其实也脆弱’的坦白,那种‘你看到了真实的我’的暴露...梁锐,你接得也漂亮,那个‘傻瓜’,绝了!”
梁锐抹了把脸,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我只是...顺着感觉走。”
“这就是我要的感觉!”王导转身对编剧说,“记下来,这场戏就按这个版本定。”
工作人员开始准备下一镜。陆景宸走到休息区,助理小林递上水杯。他的手微微颤抖,接过水杯时,水溅出来一些。
“陆老师,你没事吧?”小林担心地问。
“没事。”陆景宸摇头,喝了一大口水。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不是因为表演,而是因为刚才那一刻——当他说出那些话时,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那不是沈清和的脆弱,那是陆景宸的。
梁锐走过来,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散落着剧本和笔。
“你刚才...”梁锐开口,又停住。
陆景宸没有看他:“我改词了,抱歉没有提前跟你沟通。”
“我不是说这个。”梁锐的声音很低,“我是说...那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
“角色需要。”陆景宸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疏离。
梁锐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好吧,角色需要。”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谁也没有戳破。
---
下一场戏是冲突后的沉默。两人各自坐在办公室的两端,灯光昏暗,窗外是虚假的夜色。没有台词,全靠表情和肢体语言。
“第五集第八场,第一次,开始!”
打板声落下。
陆景宸坐在办公椅上,背对着镜头。他的肩膀微微塌陷,那种永远挺直的姿态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抬起手,手指插入发间,一个极其细微的、疲惫的姿势。
监视器上,这个背影传达出的情绪让周薇屏住呼吸。她低声对王导说:“我从来没想过陆景宸能演得这么...不完美。”
“这才是好演员。”王导眼睛盯着屏幕,“知道什么时候该完美,什么时候该破碎。”
镜头切到梁锐。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他没有看陆景宸,而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
然后,很慢地,他转过头。
镜头推进,特写他的眼睛。那里有残留的愤怒,有困惑,有疲惫,还有一种正在萌芽的...关注。他在看陆景宸的背影,那个总是挺拔、总是完美的背影,此刻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弧度。
梁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一个焦虑的小动作。
监视器后,周薇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陈曜此刻意识到,沈清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永远正确的假人。这个认知让他愤怒,也让他...着迷。”
拍摄在继续。梁锐终于站了起来,动作很轻,仿佛怕打破什么。他走到窗边,假装看窗外的夜景,但余光一直落在陆景宸身上。
陆景宸在这时转过了椅子。
两人目光相遇。
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只有眼神的交换。陆景宸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重建。梁锐的眼神从审视,慢慢变成一种复杂的接纳。
这个镜头持续了整整二十秒。棚内安静得能听到空调运转的声音。
“卡!”
王导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完美!太完美了!刚才那个眼神,可以载入教科书!”
工作人员开始移动设备准备下一镜。陆景宸和梁锐各自走向休息区,经过彼此身边时,他们的手臂轻轻擦过。
陆景宸停下脚步。
“刚才那场沉默戏,”他开口,声音很轻,“你的眼神变化很精准。”
梁锐也停下,转头看他:“你的背影也是。我从来没想过,‘疲惫’可以演得这么有层次。”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不带任何竞争色彩地肯定彼此的表演。
陆景宸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一个真实的、没有计算的微笑:“谢谢。”
梁锐也笑了,笑容里有种难得的温和:“彼此彼此。”
那一刻,棚内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他们站在临时布景的阴影里,像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的战士,在对彼此的伤痕致以敬意。
---
午餐休息时,陆景宸独自坐在化妆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妆容精致,掩盖了所有的疲惫。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妆容掩盖不了的——比如眼睛里的震动,比如心脏那不规则的跳动。
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开了,梁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餐盒:“你的助理说你还没吃饭。一起?”
陆景宸点点头。梁锐走进来,关上门,将餐盒放在化妆台上。小小的空间里突然充斥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温暖而真实。
他们沉默地吃饭。今天的盒饭是鸡胸肉沙拉和糙米饭,健康但乏味。
“你经常这样吗?”梁锐忽然问,“在演戏时...暴露自己真实的部分?”
陆景宸夹菜的手顿了顿:“好演员都这样。”
“我不是问好演员,”梁锐盯着他,“我是问你。”
化妆间里安静了几秒。外面传来工作人员的说话声和设备的移动声,但那些声音都模糊而遥远。
“有时候。”陆景宸最终说,声音平静,“当角色需要的时候。”
“那刚才呢?”梁锐追问,“刚才那些关于‘完美是唯一目标’的话,是角色需要,还是你需要说?”
陆景宸放下筷子,抬头看他。镜子里,他们的目光在反射中相遇。
“有区别吗?”他反问,用梁锐之前的话回应他。
梁锐笑了,笑容里有种了然:“没有。因为好演员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们能把真实的情感和经历编织进表演里。”他顿了顿,“所以,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信任我,信任到愿意在镜头前暴露那些东西。”梁锐的语气很认真,“我知道那不容易。”
陆景宸的手指在餐盒边缘轻轻摩挲。他想说“这只是表演”,想说“别想太多”,但最终,他说出口的是:“你也一样。那个‘傻瓜’,不是陈曜对沈清和说的,是梁锐对陆景宸说的吧?”
梁锐没有否认。他靠在化妆台边,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可能吧。我觉得你需要听这句话。”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装完美装得太久,会忘记怎么做一个真实的人。”梁锐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而我觉得,真实的你,应该比完美的你有趣得多。”
陆景宸的心脏猛地一跳。那种感觉像是有人轻轻揭开了他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伤疤,不痛,却让他全身的神经都警觉起来。
“你好像很执着于挖掘我的‘真实’。”他说,声音依然温和,但眼神锐利。
“可能是因为,”梁锐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觉得那个真实的你,值得被看见。”
敲门声再次响起,是小林的声音:“陆老师,梁老师,导演说二十分钟后拍下一场。”
“知道了。”陆景宸回应。
梁锐站直身体,收拾好自己的餐盒:“那么,待会儿片场见,陆老师。”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又回头说:“哦对了,早上的冰糖雪梨,很好喝。谢谢。”
门关上了。
陆景宸独自坐在化妆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泛红的脸颊——不是因为妆容,而是因为某种情绪。
他想起刚才拍摄时梁锐那个眼神,那种从愤怒到困惑再到理解的转变。那时他以为梁锐只是在演陈曜,但现在他怀疑,也许梁锐也在演他自己。
而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被看见、被理解的感觉。
甚至,有些期待。
---
下午的拍摄继续进行。有了上午的突破,两人的表演更加流畅自然。那些原本需要反复磨合的亲密戏——一个无意识的触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句欲言又止的台词——现在都变得信手拈来。
王导在监视器后频频点头,对周薇说:“你看,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开始出来了。不是演出来的,是真实的。”
“而且,”周薇翻看着今天拍摄的记录,“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当陆景宸即兴改词时,梁锐不仅接住了,还接得恰到好处。这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和对对手的深刻理解。”
“他们都在认真研究彼此。”王导微笑,“不仅仅是研究角色,也是研究对方这个人。而这,正是这个剧最需要的东西。”
最后一镜拍摄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摄影棚外的路灯次第亮起。
陆景宸卸完妆走出化妆间时,看到梁锐靠在走廊的墙上等他。他换了私服,简单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头发还有些潮湿,像是刚快速冲了个澡。
“一起回去?”梁锐问,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陆景宸点点头:“好。”
他们没有叫助理,没有叫车,就这样并肩走出影视基地。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疲惫。
“今天演得很过瘾。”梁锐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慵懒,“特别是最后那场,你靠在窗边那个镜头。灯光打在你侧脸上,睫毛的阴影落在脸颊上...导演一定会用那个画面做海报。”
陆景宸侧目看他:“你看到了?”
“我一直看着。”梁锐回答得很自然,“作为对手戏演员,观察你是我的工作。”
“只是工作?”陆景宸问,这个问题比他想得更直接。
梁锐笑了,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雾:“一开始是。但现在...不完全是。”
他们走到路口,红灯亮起。两人停下脚步,并肩站在斑马线前。城市的霓虹在他们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陆景宸,”梁锐忽然叫他的名字,不是“陆老师”,也不是“陆前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不需要演得那么辛苦?”
“什么意思?”
“意思是,”梁锐转头看他,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做真实的自己。至少在彼此面前。”
红灯变绿。行人开始走动,但两人都没有动。
“为什么?”陆景宸听到自己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觉得,”梁锐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过街头的喧嚣,“你和我一样,都厌倦了永远戴着面具生活。而也许,我们可以给对方一个休息的地方。”
他们身后有人按喇叭,催促他们过马路。
梁锐迈开步子,陆景宸跟上。走过斑马线,走上人行道,走进清澜湾小区的大门。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空气中有种默契的安静,不需要言语填充。
回到公寓,梁锐先开口:“我去洗澡。你...随意。”
“好。”
陆景宸站在客厅中央,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真实。
这个词今天出现了太多次。在片场,在化妆间,在街头。
而他发现,当梁锐说“真实的你”时,他心脏的反应不是警惕,而是...好奇。
好奇那个被层层包裹的、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也好奇,当梁锐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
水声停了。梁锐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陆景宸站在窗边的背影,脚步顿了顿。
“你还好吗?”他问。
陆景宸转过身,脸上是一个温和的微笑——但这一次,梁锐能看到那微笑下真实的疲惫,真实的困惑,和真实的...松动。
“我很好。”陆景宸说,然后补充,“谢谢你今天的表演,让我也能更好地进入角色。”
梁锐笑了:“彼此彼此。”
他们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但今晚,陆景宸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写日志。他靠在床头,回想着今天的一切——那些即兴的台词,那些真实的眼神,那些在表演中悄然泄露的自我。
最后,他拿起手机,给梁锐发了同居以来的第一条私人信息:
“今天的冰糖雪梨,我是特意为你做的。”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知道。谢谢。”
然后是第二条:
“晚安,陆景宸。好梦。”
陆景宸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回复:
“晚安,梁锐。”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和一个简单的祝福。
但在这个简单的交换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