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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016章 寻找郭娟 ...

  •   腊月的内海,年味像一锅熬过头的糖浆,稠得化不开,甜得发腻。街巷里的彩灯不是挂上去的,是从天上长出来的——那些红的、绿的、黄的灯泡,在朔风里一明一灭,像无数只疲倦的眼睛,眨巴着看这人间的热闹。商店喇叭里,“恭喜发财”唱了千百遍,唱得词儿都软了、化了,变成甜腥腥的雾,裹着每一个行人。人们提着年货在雾里走,脸是笑着的,笑里却透出某种被年关催赶的慌张。

      叶葆启值白班。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赵宛芳剪的那只公鸡活过来了——每天清晨,它能喔喔地叫上三声,羽毛在日光下泛起金红色的光,冠子抖得簌簌响。桌上的水仙也不安分,那些嫩绿的花苞夜里会悄悄开放,吐出带着铁锈味儿的香气。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有了魂儿。

      电话是上午十点响的。铃声尖利,刺穿了年味的甜腻。叶葆启接起来,听见电流嘶嘶作响,夹杂着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地方飘来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又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记者同志……我女儿丢了……她叫郭娟……”

      声音里带着南方的湿气,黏糊糊的,每个字都像在梅雨天里浸泡过,沉甸甸地砸在听筒上。

      “您慢慢说。”

      “她二十一岁,在内海打工……幼儿园教师……上个星期还说回家过年……电话打不通了……”

      女人开始哭。那哭声很怪,不是从喉咙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嘶啦嘶啦的,像破风箱。叶葆启握着话筒的手心出了汗。他在记录本上写:郭娟,二十一岁,南方人,德盛幼儿园。笔尖划破纸页,墨水洇开来,像一滴黑色的泪。

      记录到“十二月十五日失联”时,窗玻璃上的公鸡突然不叫了。它转过头,用滚圆的眼珠子盯着叶葆启,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悲悯。

      老赵开车去小盐地。路上堵得厉害,车流像一锅煮僵了的饺子,黏在一起动弹不得。老赵按喇叭,喇叭声被年货的甜雾吸走了,闷闷的,发不出劲。叶葆启看见车窗外,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稻草把子上的糖葫芦红得发亮,亮得瘆人——每一颗山楂都是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这停滞的车流,看着车里焦急的人。

      德盛幼儿园的园长秃顶,头顶油光光的,能照见人影。他说话时,头顶的光晕一圈圈荡开,像投石入水。“郭娟请假了……说要回家……”他的声音在光晕里变形,变得飘忽不定。

      女教师宿舍在幼儿园后面,是栋简易楼。楼梯会呼吸——人踩上去,它就呻吟;人停下来,它就叹息。郭娟的宿舍在二楼,门开着,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小王在收拾东西。她很瘦,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眼白多于眼黑,看人时像两颗浸在水里的玻璃弹珠。她说郭娟有个男朋友,“穿皮衣,骑大摩托,摩托车排气筒喷出的烟是蓝色的,有股烧焦头发的味道”。

      叶葆启翻郭娟的纸箱。衣服是普通的衣服,书是普通的书,但相册不普通——那些照片会动。在幼儿园门口那张,郭娟的工装下摆在风里微微飘;在河边那张,她的长发真的在飘,一缕一缕,像水草;全家福里,三个人都在笑,笑着笑着,父母的眼角淌下泪来,泪珠在相纸上凝住,变成透明的琥珀。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行字在跳:“她说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我要不要信?”每个字都长了细小的脚,在纸页上爬来爬去,最后排成一个问号的形状,那个点特别黑,黑得像深渊。

      小王哭了。她的眼泪不是水,是细小的珍珠,滚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响。叶葆启捡起一颗,放在手心,珍珠里映出郭娟的脸——惊恐的,张着嘴,在喊什么,但没有声音。

      报案后的第三天,全城的寻人启事都活了。报纸上郭娟的照片,眼睛会眨泪花;电台里念出的名字,会在夜空里凝成发光的字,飘一会儿才散;电视台播的画面更奇——郭娟从屏幕里走出来,在每户人家的客厅里站三秒,说“我想回家”,然后化成一缕烟。

      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时,叶葆启正在吃午饭。筷子夹起一根豆芽,豆芽忽然扭动起来,变成一条透明的小蛇,嘶嘶地说:“火车站……她去火车站了……”

      内海站的监控录像里,郭娟在出站口等人。她穿着照片里那件浅蓝色外套,但外套的颜色在监控里不断变化——蓝变灰,灰变白,最后变成透明的,能看见她身体里心脏在跳,一跳,一跳,跳得很急。那个五十岁的女人出现了,穿得很好,但衣服的料子不对——那不是布,是无数细小的鳞片,走动时哗啦哗啦响。她们上了出租车,车开走时,排气管喷出的烟也是蓝色的,和小王说的一样。

      七里乡的出租屋里,叶葆启捡起撕成两半的身份证。碎片在他手里颤抖,像垂死的蝴蝶。他把它们拼在一起,郭娟的脸浮现出来,嘴唇动了动,说出两个字:“西郊。”

      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废弃工厂的铁门生了厚厚的锈,那些锈渍是有生命的——它们组成各种人脸,哭的,笑的,狰狞的,麻木的。警察破门时,锈渍哗啦啦往下掉,落在地上变成黑红色的蚂蚁,四散逃开。

      郭娟被关的小房间没有窗,但墙上有光。光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的,青白色的,冷冷的,照着她蜷缩的身体。她的手脚被绑着,胶带封着嘴,但眼睛是睁着的——那双眼成了两个小小的镜面,映出每一个进来的人,映出屋顶,映出墙,映出这房间里所有的悲苦。

      胶带撕开时,发出皮肉剥离的声音。郭娟的嘴张了张,没有声音出来,却飞出一只蛾子。蛾子灰扑扑的,在房间里扑腾,最后停在叶葆启肩头,翅膀一开一合,合上是“救”,开上是“我”。

      赵翼蹲在墙角。警察问她话,她不答,只是笑。笑着笑着,嘴里吐出东西来——先是纽扣,然后是发卡,最后是一张折叠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地址,正是这个废弃工厂。

      救护车的笛声像哭。郭娟被抬上车时,天空开始下雪。雪花不是白的,是浅蓝色的,每一片都呈六角形,中心有个小小的旋涡,旋涡里是郭娟家乡的影像——水田,竹林,炊烟,母亲站在村口眺望。

      医院里,郭娟的母亲赶来了。母女相拥时,病房里所有的仪器都停了——心电图变成一条平静的直线,输液管里的药液倒流,时钟的指针逆向旋转。时间在这一刻允许了小小的回溯,回到她们分别前的那个清晨,母亲为女儿梳头,木梳齿划过长发,沙沙的,像春蚕食叶。

      郭娟出院那天下着雨。雨滴落在她手心里,不散,凝成一颗颗水珠,每颗水珠里都有一个完整的内海——高楼,街道,车流,还有那无数闪烁的彩灯。她把水珠拢在手心,贴在胸口。

      “我还会回来的。”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送走母女,叶葆启回到报社。那盆水仙开花了,花朵不是白的,是透明的,能看见花蕊里细小的脉络,像人体的毛细血管。赵宛芳剪的公鸡从窗玻璃上走下来,在办公室里踱步,爪子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夜里写稿时,钢笔自己动了。它在纸上写:“1995年12月25日。寻找郭娟,七天,找到了。”字迹是深蓝色的,微微发光。叶葆启看着那些字,看见字里行间浮出画面——出租车司机深夜对着对讲机呼喊,房东在租客登记簿上反复翻找,民警的手电光在废墟里交织成网,市民们仰头看夜空里发光的寻人启事……

      这些画面最后汇成一条河,河水流向南方,流进一个母亲的梦里。

      稿子登出来那天,报社收到一麻袋信。信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写在作业本上,有的写在烟盒背面,有的写在梧桐叶上。曹东方拆开一封,念出声:“记者同志,我昨夜梦见郭娟了,她坐在我家门槛上笑……”

      老赵泡茶,茶叶在杯子里竖起来,一根根,像朝拜的手。

      叶葆启回家时,素琴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肉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响,每响一声,就冒出一个气泡,气泡飘到空中,炸开,散成小小的、温暖的光点。小舟伸手去抓,光点落在他掌心,变成糖。

      “爸爸,”小舟说,“今天学校老师讲你们找郭娟姐姐的事。”

      “老师怎么讲?”

      “老师说,这座城市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平时藏着,有人丢了,网就亮起来。”

      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孩子的头发很软,在指缝里像流水。

      夜里,他继续写日记。钢笔还是自己动,但这次,它写得慢,写得沉:

      “……郭娟被找到时,我看见了‘寻找’本身的形状——它像一棵倒长的树,根须向上,伸向天空,枝叶向下,扎进泥土。每一根须都连着一个热心人,每一片叶都托着一份牵挂。

      那个撕身份证的女人,她蹲在墙角时,影子不是人影,是一团纠结的藤蔓,藤上开满惨白的小花。警察带走她时,藤蔓断裂,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汁液落地,生出更多的藤。

      这座城市在寻找中显形了它的骨骼——那不是钢筋水泥,是无数双手编织的网,是无数双眼睛照出的光。记者不过是网上的一根线,光里的一束,但缺了这根线,网就破个洞;少了这束光,暗处就更暗。

      陈主任说得对,笔是桥。但桥下流着血,桥上走着魂。我们建的每座桥,都渡一些人,也映出一些人的倒影——那些倒影在水里扭曲、变形,但始终跟着,提醒着:此岸即彼岸,失者即寻者。

      郭娟回家了。但还有多少郭娟在夜里走失?还有多少母亲在远方哭?哭声会凝结成盐,落在内海的土壤里,明年春天,这些盐会长出什么?也许是更亮的灯,也许是更密的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夜雪停时,窗外的彩灯格外亮。那些眼睛一样的灯泡,眨着眨着,流出温热的、琥珀色的光。光滴在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水洼里映出整座城市的倒影——倒立的内海,楼房向下生长,街道通向星空,人们头朝下行走,但每个人都笑着。

      在这个倒置的世界里,所有丢失的,都在高处;所有寻找的,都成了星辰。”

      写到这里,钢笔停了。墨水瓶里浮起一个气泡,气泡里是郭娟和母亲坐在南行列车的画面。列车穿过夜色,车窗亮着,像一串移动的星。

      叶葆启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平安夜的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撞在年味的甜雾上,撞出涟漪。涟漪荡开,所到之处,彩灯的眼睛慢慢闭上,街道沉入睡眠,整座城市在梦里继续寻找——寻找所有还未归家的孩子,所有还在路上的团圆。

      他站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来了,带着腊月特有的清冽寒气。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脚步声嗒嗒的,像时钟在走。

      又有人会失踪。

      又有人会寻找。

      而他的笔,会在纸上长出根须,伸向那些需要光的角落。

      这是宿命,也是选择。

      是记者的魔,也是记者的实。

      在魔与实的交界处,故事活着,人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016章 寻找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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