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瘸子，快跑（修罗场）》五小芽

1、瘸子，后悔了吗？

　　我瘸着一条腿，在程家客厅里静默成一道影子。

　　我这条腿落下残疾，是为了救人，一个如今我不想再提及的人。

　　五年前那场为他挡的车祸，碎骨刺穿皮肉，也刺穿了我自以为是的爱情和人生。如今阴雨天仍钻心地疼，像在反复播放我有多么愚蠢。

　　但此刻的疼，是另一种。

　　程家一屋子人喧哗笑闹，围绕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响。我像个局外人，在另一个图层看着他们。偶尔有视线扫过我——婆婆的打量，小叔子程向西毫不掩饰的讥诮，大嫂一闪而过的怜悯——都带着刺。不是纯粹的恶，而是一种更糟的东西：审视，衡量，以及“你怎么还在这里”的不适。

　　我知道根源。我是“第二男性”。在他们，甚至许多人眼里，这个身份与“混乱”、“依附”、“不正常”画着等号。尽管婚前我一清二楚，程向东也曾发誓会挡住所有风雨。

　　程向东的笑声格外响亮，他搂着弟弟的肩膀，忽然转头，用全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天烤肉我请！向西最爱吃了，是吧？”

　　他瞥了我一眼。我的心像被冰碴子划了一下。爱吃烤肉的是我。而程向西，那个因我们没给他买车钱便恨上我的小叔子，正咧开嘴笑。

　　“孩子吃不了那个，”程向东语气轻松，像在决定一件小事，“你和航航就在家随便弄点吧。”

　　婆婆适时插话，唱红脸似的：“哎哟，留家里吃什么呀。书宜也一起去嘛，孩子我暂时看着。”

　　“不用，妈。”程向东截断她，显得那么体贴，“您就安心去吃。家里有吃的。”

　　三岁的航航似乎听懂了“分开”，糯米团子般的小身体猛地扑进我怀里，手紧紧攥住我的衣服：“我要和妈妈一起！”

　　那声清脆的“妈妈”，让我冰封的心裂开一丝缝，悄然的暖了暖。

　　然而，对面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嘲讽那句暖了我心扉的“妈妈”。

　　看，这就是原罪。我能娶妻，亦能生子。在他们看来，这便是非男非女、不清不楚的怪物。

　　“你们去吧。”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抱起航航，拎起他的小包，径直走向门口。

　　“你干什么去？”程向东的声音追上来，带着被挑战的焦躁。

　　我留给他的，是一声沉重的关门闷响。

　　开车回厦海城的一个小时里，沉默压得人窒息。

　　腿上的旧伤开始闷痛。记忆不受控地翻涌——不是车祸瞬间，而是更早：贺沉舟消失在车窗后冷漠的侧脸，父母去世时医院惨白的布，催债人砸门的巨响……以及破产后，我舔着脸去求往日那些“朋友”时，他们眼里玩味的、看我这个“前二世祖”如何跌进泥里的狼狈。

　　作为一个被迫辍学的瘸子，我曾经唯一的工作，是忍受那群少爷的取笑换来的。月薪两万，买我残存的自尊被反复践踏。

　　直到领养航航，我不得不辞职。程向东说：“我养家。”

　　而代价是，我成了这个家里“吃白食”的累赘。

　　打开家门，震耳欲聋的广场舞音乐扑面而来。

　　我唯一的血亲，云姑，正跟着节奏扭动。看到我们，她按下暂停，眉头拧起：“怎么就你们？程向东呢？不是说住一晚？”

　　“不知道。”我疲惫地放下航航。

　　“吵架了？”她跟进厨房，语气像在审讯，“不是我说你，书宜，你现在没工作，靠人家养着，脾气就得收收。你这身份本来就……”

　　“我什么身份？”我转身，打断她。那些在程家咽下去的话，混着经年的苦楚，冲垮了堤防，“我是个男人！清清楚楚的男人！可在你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我连呼吸都是错的，对吗？”

　　云姑像是被戳中，声音尖利起来：“我眼里？你看看现实！瘸着腿，没钱，没工作！你以为你还是姚家少爷？你爸在的时候，对我那可是……”

　　“我爸不在了！”我吼出来，浑身发抖，“家也没了！就因为我喜欢过一个男人，因为我是个‘第二男性’，所以我活该被所有人踩，连我最亲的人都恨不得天天提醒我——你是个废物，是吗？”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瘸腿上。为了贺沉舟。为了那可笑的爱情。

　　云姑被我吼得一怔，随即哭嚷起来：“没良心的！我为你操多少心……航航又不是程向东的亲骨肉，人家爹妈不管，本来就在理！你还指望……”

　　“住口！”我猛地逼近她。航航的身世是家里最脆弱的秘密。

　　程向东镜子活性为零，我们两个的婚姻可以说有名无实，最多算是做个伴儿吧。

　　程向东不希望他家里人知道这个事情，于是出了个馊主意，领养一个孩子，骗他家里人我们早就认识了，并且在未婚的情况下生了一个孩子。

　　云姑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骗不了，而她也就成了这件事除我俩以外的唯一的知情者。

　　她被我眼中的狠厉吓住，哽住了哭声。

　　“要么，从今天起别再提这些，别再在家里放音乐吵得我头疼。”我一字一句地说，心脏像被攥紧，“要么，我帮你租个房子，你搬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最终，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门。

　　世界终于清静。死一样的清静。

　　我滑坐在地，航航安静地过来，用小小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妈妈，我爱你。”

　　只有这个称呼，这个孩子，是真实而温暖的。我紧紧抱住他，像抱住暴风雨中唯一不会沉没的浮木。

　　程向东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他带着一身酒气和故作轻松的笑，从背后抱住我：“怎么先回来了？害我打车，花了一百多呢。”

　　我没动。

　　他贴过来，气息喷在我耳畔：“还气呢？下次带你去，好不好？”

　　我依然看着窗外，玻璃上模糊映出他虚伪的温柔，和我自己空洞的眼睛。腿上的旧伤，又在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我无意与他争论，抬起手，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地更紧。

　　他把头靠在我的颈窝，声音低低的，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把这句话挤出来。

　　“我失业了。”

　　房子首付是我的，月供三千六，一直是他在还。

　　“三个月了。”他手臂收紧，勒得我肋间生疼，“存款……掏空了。还有六天。”

　　我心脏直往下坠，落入冰窟。近两年房价已跌的厉害，若断供，我们连这栖身的壳都将失去，这些年投入的一切皆成齑粉。

　　“六天……你还有钱请全家吃烤肉？”声音干涩。

　　“我想找他们借钱！”他松开我，烦躁地抓扯头发，在对上我视线时又软下姿态，“可我爸我妈老了，大哥小弟也紧巴……我怎么张得开嘴？”

　　他脸上写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怯懦。

　　两年来，他永远在家人面前堆笑讨好，放任他们像水蛭般吸附而来，又任由他们用鄙夷的视线将我凌迟。

　　我在那片“和睦”里像个突兀的污点，越是愤怒，他们笑声越是欢畅。

　　“所以，”我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得可怕，“烤肉吃完，借到多少？”

　　他蔫了下去：“……没开口。”

　　然后，他抬起眼，那里面闪烁着让我脊背发凉的希冀：“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书宜，你以前，总认识些厉害的人吧？”

　　“瘦死的骆驼”几个字，像针扎进旧伤。他急忙找补：“不借钱！就问问……能不能帮着找条路？你也得工作了，航航上幼儿园了。”

　　路？我眼前只有绝壁。

　　“当下，是房贷和幼儿园学费。”我闭上眼，“找你父母，实话实说，先渡过眼前。”

　　“不行！”他音量拔高，又惊恐地压住，瞥向卧室门，“他们已经很操心了，要是知道我失业，我的婚姻有名无实，孩子是领养的，我……我有问题，他们会疯的！”

　　“所以，”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睛，“这段婚姻，让你很痛苦？”

　　“我爱你啊！”他脱口而出，像背诵一句生锈的誓言。

　　爱？爱是沉默地看着我受辱，爱是把所有难堪的真相藏起来，只留我一人在谎言与白眼间挣扎。

　　这或许就是我逃离孤独所必须吞下的代价。

　　沉重，腥苦，窒闷。

　　见我沉默，他试探着，吐出更不堪的念头：“要不…找云姑凑点？她吃住家里，没什么花销……”

　　我摇头。

　　她只剩一点濒临干涸的存款。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也熄灭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求职网站的海里溺水。我的简历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瘸腿和“第二男性”的身份更是烙在额头的红字，连拒绝都沉默。程向东偶有回音，也只是“等消息”。可我们已经等不起了。

　　我没告诉他，送完航航后，我独自坐上了去绵桐城的车。

　　程母打开门，看到我独自一人，愣了一瞬，随即笑容像一张敷衍的面具贴上脸：“哎哟，向东和航航呢？我们可想航航了，他爷爷也是……”

　　“妈，”我打断她精心排练的慈祥，“程向东失业了。我想跟您借两千块，交幼儿园学费。”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锐利地扫过我，手已迅速摸向手机。我几乎能听见她指尖敲击屏幕的急切质问。

　　半分钟后，她放下手机，笑容重新泛起，却已冰冷：“向东说了，他没失业，好着呢。借钱嘛……我们老了，哪来的钱？他大哥一家日子紧，天天来这儿吃饭，孩子也是我们带，我们要帮衬的呀。”她话锋一转，语气“诚恳”，“我们心里，最疼的还是航航。”

　　“是吗？”我笑了，大概很难看，“大哥的孩子，幼儿园费用是你们出的，饭是你们供的，孩子是你们带的。他们夫妻的钱全攒在自己兜里。两千块，他们肯定有。”

　　“真没有！”她语调拔高，带着被戳穿的慌。

　　“那我自己去问大哥。”我不再看她，转身离开。关门刹那，余光里，她正对着手机，表情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恼怒。

　　其实，我来这里之前已经联系过程向北，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不少，最后就两个字“没钱”。

　　我这才不得已来这里。

　　我往小区外走着，胸腔里一股散不开的气堵着，石头一般，不上不下，压的我心脏一阵紧缩的抖动，跳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是一只大手抓着我的心脏，不断收紧，而心脏又拼命挣扎着加快速度，又慌又乱。

　　我脚下虚浮，不过十几秒不到，浑身发软，没了力气。

　　我想坐下缓一缓，还没动作，整个人便一矮，倒在了地上。

　　我是被一阵电话声吵醒的。

　　睁开眼，我还是躺在路边，空无一人，一阵风吹过，我浑身发冷，却四肢僵硬的动弹不得。

　　又过了些许时刻，我才喘气均匀，慢慢抓起手机。

　　我没看是谁，随手接起，本意是求救，只盼着对方能帮个忙。

　　我还没说话，一接通，对方就不耐烦地说：“是程亦航妈妈吧？这个月的幼儿园费用什么时候交？”

　　是幼儿园冯老师。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对方紧接着就开始催促，“您听到我说话没有？喂？”

　　“很快。”我说。

　　“很快是什么时候？”咄咄逼人的语气，异常刺耳。

　　电话那头，旁边有人在交谈，声音之大，毫无忌惮。

　　【 “他们小班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两爸爸，哈哈哈，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想到见到活的了。”

　　“两爸爸连个学费都凑不出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发现一个小孩子有问题的时候，他是家里病的最轻的那个。”

　　“第二男性，第二男性，这样的家庭没病才怪。” 】

　　冯老师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什么时候交钱？还是准备换幼儿园？”

　　“换幼儿园。”我负气的脱口而出。

　　换幼儿园，怎么换？拿什么换？

　　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冯老师的声音带着点不屑的轻笑，“我好心提醒您一句，幼儿园对以后上学影响还是挺大的。您想给他转园的话，需要先把这个月欠费的钱交齐。还有啊，明天就不要把他送过来了。就算你把孩子送过来，也没有他的饭吃，我们也不会管……”

　　“我现在就去接他回来。”我打断她说。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后讽刺的笑声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

　　“行啊，那你快点吧。你几点过来接，幼儿园也是要收你一天的钱。”

　　这次她说完便掐断了电话。

　　听到不用上幼儿园，航航挥舞着双手，欢呼雀跃着。我许久没有见到他这么开心了。

　　上幼儿园的这两个多月，我一直以为航航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会抗拒上幼儿园是正常的。

　　时至今日，我才惊觉，航航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幼儿园里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被老师带头嘲讽、孤立。

　　我恨自己的无力。

　　我第一次对金钱有了空前的渴望。

　　我把我的几位“老朋友”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一一发了消息以后，我发现只有邵东没有把我删掉。

　　但是，也没有回我信息。

　　像他这种夜夜笙歌的公子哥，我有点拿不准，他是否还会搭理我。

　　邵东兄弟和另外三个人很早就是朋友。我和他们认识，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长辈间有生意来往，偶尔会一起吃饭打球，才认识的。

　　我和其中两个人是同一所学校，他们成绩很差，喜欢打牌泡妞逛夜店。而我则把所有的厌恶写在脸上。

　　不论对错，在这个小群体中，我自然而然的成了异类。

　　没得到回复，我无聊的继续往下翻，然后便又看到了那个名字——贺沉舟。

　　这次我没有急着划过去，而是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又看。

　　心里忽然浮现出那么一丝侥幸，万一，他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呢。

　　接着，我忍不住自嘲的笑出了声。

　　看吧，金钱和权力会给人赋魅！

　　我那么恨他，却在最狼狈的时候对他抱有幻想，多可悲啊！

　　他怎么可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他又怎么可能还记得我。

　　当初我家破人亡，那么惨烈，他都不闻不问，更何况现在呢？

　　我以为爱的轰轰烈烈，于他而言，我不过是风中一片从眼前划过的落叶，脚下的一颗尘埃，无足轻重，甚至在他生命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叮！”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我点开，发现邵东回复我了。

　　“晚八点，【业火】702号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