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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竹影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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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竹林新绿叠着旧翠,风过时飒飒如雨。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青石路面上铺了一层碎金。
崔令仪的马车便在这碎金上缓缓而行。
四匹纯白的大宛马,马蹄包着软革,踏地无声。车厢是紫檀木的,雕着极精致的云纹,窗纱用月影纱,从外看朦胧如雾,从内看清澈透亮。
车内焚着雪中春信,清冷的梅香混着竹叶清气,熏得人骨头发懒。
卢谦坐在车辕上,手里捧着一卷《南华经》,却没看。他在听风声。
听风里有几片竹叶落得不自然。
听更远处,有极轻的、金属擦过竹枝的细响。
他回头,隔着车帘低声道:“公子,前面不太平。”
车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崔令仪正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白衣松散,墨发未束,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要绕道么?”卢谦问。
“不必。”崔令仪眼都没睁,“绕路要多走半日。”
卢谦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骨子里傲得很。这天下能让他主动退避的事,不多。
马车继续前行。
转过一道弯,血腥味就飘过来了。
混在竹香里,甜腥得刺鼻。
崔令仪的指尖停了一瞬。
他睁开眼。
透过月影纱,他看见前方三十步外,一辆青篷马车侧翻在路边,马已死,血浸透了青石。两个人背靠背站着,一个女子青衫染血,一个白衣男子散着长发。
二十几个黑衣人正在围攻。
刀光很密,像一张网。
崔令仪看了一会儿。
“死士。”他轻声说,像在评点一幅画,“训练有素,不惜命。雇他们的人,出了大价钱。”
卢谦握紧缰绳:“公子,我们……”
“看着。”崔令仪说。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肘撑在车窗边,掌心托着下颌。眼神平静得像在看戏园子里的武戏,有点兴致,但不多。
车外,打斗声越来越急。
青衫女子剑法很好,绵密精准,但背上那道伤太深,血一直在流。她的动作开始慢了,每一次格挡都更吃力。
男子嘛……倒是颇有趣。
崔令仪微微挑眉。
他握剑的姿势很生涩,虎口崩裂,血顺着手腕往下淌。但她的眼神很亮,那种濒死的、烧尽一切的亮。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颇像一头困兽。
一个黑衣人觑准空隙,一刀劈向她面门。
他急退,发簪脱落,长发彻底散开。
风卷起青丝,拂过染血的脸。
崔令仪的目光定住了。
那张脸……一半是人皮面具的蜡黄,另一半却因为面具破损,露出底下白皙如玉的肤色。对比太鲜明,像精致的瓷器裂了缝,露出内里的胎骨。
是个女子。
他眉头皱了起来。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卢谦看见了,心头一跳。
“公子?”
崔令仪没应声。
他看着那白衣女子硬生生架开一刀,又被另一刀划破肩胛。血喷出来,溅在竹叶上。她踉跄后退,却死死挡在青衫女子身前,不肯退半步。
眼神还是亮的。
亮得刺眼。
崔令仪忽然觉得那光有点烦。
“去。”他说,声音没什么情绪,“清了。”
卢谦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是!”
他一挥手。
四名一直隐在竹林阴影里的崔氏影卫动了。黑衣,黑刀,像四道无声的闪电切入战局。
刀光乍起。
崔令仪重新靠回软枕,闭目养神。
他以为很快就能结束。
但三息后,打斗声非但没停,反而更急了。
他再次睁眼。
影卫被缠住了。
那些黑衣人……在拼命。不是普通的搏杀,是纯粹的、以命换命的打法。一个人被砍断手臂,就用另一只手死死抱住影卫的腿,让同伴一刀捅穿两人的身体。一个人喉咙被割开,还要扑上去咬住影卫的刀,用尸体卡住刀锋。
疯狗。
崔令仪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看着那个男装女子,不,现在该说是女子了,她又中了一刀;在腰侧。血汩汩地流,她站不稳,单膝跪地,却还撑着刀,把青衫女子护在身后。
长发被血黏在脸颊,眼睛还是亮。
亮得像要烧穿这竹林,烧穿这春日的天。
崔令仪忽然坐直了。
“停车。”
马车停下。
他推开车门,下车。
春风吹起白衣的广袖,像白鹤展翼。他没带剑,目光在竹林里扫了一圈,然后走到一株新竹旁,伸手。
“咔。”
折下一截竹枝。
青翠,柔韧,尖端还带着两片嫩叶。
他握着竹枝,走向那片血腥。
影卫看见他,动作微滞:“公子,危险!”
话没说完。
一个黑衣人突破封锁,刀锋直刺跪地的女子心口!
女子抬头,看见刀光,看见持刀人狰狞的脸,也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云一样飘过来,轻飘飘地挡在她面前。
竹枝抬起。
点在刀锋上。
“铛。”
很轻的一声。
黑衣人愣住了。他用了十成力的一刺,被一根竹子抵住了?他咬牙,再催内力,
竹枝微微一弯。
然后弹直。
一股柔韧却磅礴的劲力顺着刀身倒灌而入,黑衣人虎口炸裂,长刀脱手。他还没反应过来,竹枝已点在他胸口膻中穴。
不重。
像被春风吹了一下。
但他整个人僵住了,直挺挺向后倒去,睁着眼,却动弹不得。
崔令仪没看他。
他握着竹枝,走进人群。
像走进一场纷乱的棋局。
竹枝就是他的棋子。
点、拨、挑、拂。
没有杀气,没有风声。每一击都轻描淡写,像在拂去肩上尘埃。但竹枝所过之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不是死,是昏。竹枝精准地点在穴道上,截断气血,让他们暂时失去意识。
干净。
优雅。
像在竹林里闲庭信步,随手整理被风吹乱的竹叶。
二十七个黑衣人,不到半盏茶时间,全躺下了。
横七竖八,却诡异的整齐。
崔令仪停下脚步。
白衣依旧纤尘不染,连竹枝上的嫩叶都没掉。
他转身,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子。
她还在看着他。
眼睛睁得很大,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白衣,墨发,竹枝,还有身后那片倒下的黑衣人。像一幅荒诞又绮丽的画。
血从她肩胛、腰侧、手臂不断涌出,在地上汇成一滩。
但她没倒。
崔令仪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
竹枝随手插在身旁土里。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很细;隔着染血的粗布都能感觉到紧绷的颤抖。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避免碰到伤口。
入手一片温热的湿黏。
全是血。
“还睁着眼?”崔令仪低头看她,唇角弯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命挺硬。”
女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血从唇角溢出来。
“也没死啊。”他调笑道,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秘密,“我还以为死了呢。”
女子面色苍白瞪着他。
那眼神……说不清是怒,是惊,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她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彻底软倒在他怀里。
崔令仪接住她,动作自然得像接过一片落花。他低头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又抬眼看向一旁勉强撑剑站立的青衫女子。
“还能走么?”
傅秋蘅咬牙点头。
“跟上。”崔令仪抱起赢昭阳,转身朝马车走去,“卢谦,清场。活的绑了,死的埋了。查查是谁家的狗。”
“是。”
白衣的背影渐行渐远。
竹林寂静。
只有风过竹叶的沙沙声,和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在春日阳光下,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