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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笼雀 ...

  •   长熙十一年的春夜,建章宫的琉璃瓦上还凝着前冬最后的霜。

      赢昭阳跪在御书房的金砖地上,数着父皇咳嗽的间隙。

      一声,两声,三声,每一次停顿都比上一次更长。龙涎香混着药味,在九重宫阙里熬成一种温吞的、腐朽的气息。

      “昭阳。”

      皇帝赢罡终于开口,声音像破了的旧风箱。

      她抬起头。

      龙椅上的男人裹在厚重的玄色貂裘里,面色蜡黄,只有颧骨处浮着两团不正常的红。但他看她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

      “你今年十六了。”他说。

      “是。”

      “朕十六岁时,已经领兵平了南疆三郡。”

      赢昭阳没有接话。她知道父皇不需要她接话。

      赢罡慢慢往后靠,龙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伸手,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没有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封皮。

      “上月,陈国使臣呈递国书,愿以边境五城,求娶齐国嫡公主。”他顿了顿,“晋国那位太子,也在密信里提了三次。”

      烛火噼啪一响。

      赢昭阳的背脊挺得笔直。

      “儿臣听凭父皇安排。”她说。

      “听凭?”赢罡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朕的昭阳,什么时候学会说‘听凭’了?”

      他忽然将奏折掷在地上。

      “看看。”

      赢昭阳垂眸。摊开的纸页上,是她的字迹,她关于整顿江淮盐政的十三条陈策。朱批密密麻麻,都是赢罡的字:准。准。试行。甚好。

      “盐税今年涨了三成。”皇帝说,“因为你。”

      他又掷下一本。

      是兵部关于边军轮防的改制方案。她写的。

      “北境军怨少了四成。”他说,“因为你。”

      第三本。户部。漕运。她一月不眠夜厘清的旧账。

      “国库多了八百万两银子。”赢罡盯着她,“还是因为你。”

      奏折一本一本落下,在光洁的金砖上堆成小山。每一本都有她的字迹,都有他的朱批。这间御书房里,这对父女用墨与朱砂,在过去三年里,一点点修改着这个帝国的脉络。

      而此刻,赢罡在告诉她: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能做什么。

      “朕活不长了。”他终于说。

      很平静的一句话。

      赢昭阳的指甲掐进掌心。

      “御医说,最多一年。”赢罡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墨。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的三个哥哥,太子暴戾,老三虚伪,老七……太软。”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朕把江山交给他们任何一个,都不放心。”

      “但朕没有别的选择。”

      赢昭阳抬起眼:“父皇的意思是?”

      “你有两个选择。”赢罡说,“第一,嫁到晋国。晋国太子杨瓒,守成之君,不算雄主,但至少不蠢。你去做他的太子妃,将来做皇后。有你在,齐国至少能再安稳二十年。”

      殿内死寂。

      “第二呢?”她问。

      “第二,”赢罡看着她,“留下来。辅佐太子,无论朕最后定了谁。你做他的剑,他的盾,他的脑子。替他镇朝堂,平内乱,御外敌。”

      他顿了顿。

      “但你不能站在明处。你要隐在帘后,藏在影里。你的功劳是他的,你的过错是你的。史书上不会有你半行字。后世只会记得,某位皇帝有个能干的‘妹妹’,如此而已。”

      赢昭阳沉默了。

      许久,她轻声问:“父皇希望我选哪个?”

      烛火摇晃。

      赢罡的脸在光影里半明半暗。

      “朕希望,”“你选第一个。”

      赢昭阳笑了。

      那是很轻的一个笑,唇角弯起,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因为嫁去晋国,我至少还能活成‘人’?”她问,“而留在齐国辅佐哥哥,我就只能是‘影子’,是‘工具’?”

      赢罡没有说话。

      默认了。

      “可是父皇,”赢昭阳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刺痛,但她站得很稳,“您教过我,落子当观全局。”

      她走到御案前,手指轻点那堆奏折。

      “您让我看了三年朝政,摸了三年兵权,识了三年人心。您把我养成了一把刀;现在,却要我把刀鞘交给别人,自己去做一枚装饰的玉?”

      赢罡看着她。

      这个他最像他的女儿,此刻挺直背脊站在灯下,琥珀色的眸子里烧着一簇火。那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昭阳,”他声音疲惫,“这是帝王家。”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不要嫁人,也不要辅佐谁。”

      她一字一句,清晰得像玉磬击石:

      “我要走。”

      赢罡的瞳孔微微一缩。

      “走?”

      “去枢明学宫。”赢昭阳说,“四国学子齐聚之地,天下智谋交汇之所。我要去那里,看遍天下英才,读遍诸子藏书。三年后,等父皇……等新帝登基后,我再回来。”

      她看着父亲:“届时,若新帝能容我,我便做他的臣。若不能”

      她顿了顿。

      “我便用这三年在学宫经营的一切,换一个全身而退。”

      她又顿了顿。

      “如果国不得民生,孩儿会帮父皇照看。”

      死寂。

      长久的死寂。

      赢罡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宫人慌忙递上药,被他挥手打翻。他撑着御案,肩膀剧烈起伏,许久才平息。

      “你……”他喘着气,“你要以什么身份去?”

      “死去的身份。”赢昭阳平静地说,“齐国嫡公主赢昭阳,今夜‘病逝’。明日,会有一具尸体从宫里抬出去。而世上会多一个无名的学子,前往临渊城。”

      “你那些侍卫呢?你那个‘凤栖阁’呢?”

      “他们会先走。”她说,“在学宫等我。”

      赢罡盯着她,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许久,他缓缓坐回龙椅。

      “若朕不允呢?”

      赢昭阳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那是臣子对君王的礼。

      也是女儿对父亲的告别。

      “父皇,”她额头触地,声音闷在金砖里,“您教过我,真正的棋手,不会把所有的棋都握在自己手里。您放我走,我便是您落在棋局外的一颗活子。将来无论齐国如何,至少……您还有个女儿,活着。”

      赢罡闭上眼。

      他想起很多年前,昭阳还小,骑在他肩上摘御花园的桃花。那时她的笑声很脆,像琉璃珠子落玉盘。

      而现在,她在和他谈交易。

      用她的生死,换一个可能性。

      “……好。”他终于说。

      一个字,耗尽了所有力气。

      赢昭阳抬起头。

      “谢父皇。”

      她起身,转身,走向殿门。脚步很稳,没有回头。

      在她拉开殿门的前一瞬,赢罡忽然开口:

      “昭阳。”

      她停住。

      “活着回来。”皇帝的声音很轻,“至少……让朕知道,朕的女儿,活成了什么样。”

      赢昭阳的背影微微一顿。

      然后,她推开了门。

      春夜的凉风灌进来,吹散了满室的药味。

      三日后,昭阳公主“病薨”的消息传遍临淄。

      举国哀悼。灵堂设在太庙,太子、三皇子、七皇子披麻戴孝,哭得情真意切。皇帝没有露面,据说悲痛过度,卧床不起。

      同一夜,四道黑影从皇宫最偏僻的角门离开。

      没有送别,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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