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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谈 ...

  •   甫一入帐,盘踞已久的寒气迅速找到目标,朝荀彧扑上来。荀文若放在系带上的手一顿,又将大氅紧了紧,脑海中忽地闪过那晚曹操离帐时留下的话,心中轻叹一声。听到荀彧不适应地轻咳几声,荀表目光在帐内逡巡环顾,几步走到火盆旁,动作熟练地点燃了炭火。荀彧拿起桌上的火折,点亮帐内的油灯,端起烛盏缓步走到桌案旁,荀彧侧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示意荀表坐。
      跳动的烛火照亮桌上放着的一沓文书,军中给荀彧配的柴火很足,荀表也舍得放木炭,不一会儿帐内的温度便升起来了。荀彧解下身上的大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露出身上一袭素白禅衣。荀表的目光立刻落在荀彧身上,看到青衣外的白纱,荀德熙眼眸闪了闪,抬眼悄悄打量荀彧的神色。走到案边,荀彧将桌案上展开的竹册缓缓卷起,上面的墨痕已经晾干,端方雅正的隶书圆润中带着三分锋利,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荀彧头也没抬,淡淡地开口:“想问什么?”
      表兄从前没有着五时色的习惯。话到嘴边,荀表迟疑片刻,思及荀彧难掩倦容的眉眼,还是换了个话题。
      “今岁岁初,董卓部下李傕等出掠关东,途经颍川、陈留,一路烧杀掠夺。兄长走后,我按兄长的指示,将荀氏族人迁离许昌,又将存粮财货锁入地库,再将地面上的屋舍烧毁,李傕军队见那附近荒败丝毫没起疑。”荀表见荀彧执起毫笔在一边的水盂里润笔,起身打开墨匣,准备替荀彧研磨。荀文若轻抬眼眸,瞥了荀表的动作一眼,没有阻止。
      墨匣内置方正的墨锭,虽无描金花纹,但入手莹润,想是出于行军的考虑,不宜购置太过华美,但品质还是极为上乘的。荀表在心中默默评价了一番,脸上却无半分显露,动作熟稔地扶住砚床,研墨的水声在帐内悠悠响起。
      “多亏兄长洞察时势,方能保住荀氏大部分势力。”荀表的声量不高不低,宛若一杯恰当好处的温水,即使在安静的帐内忽然响起也并不突兀。
      “嗯。”待干涩的毫尖重新被水润湿,荀彧揽起袖袍,在墨汁里蘸了蘸,回复今日送来的文书。“钟氏和陈氏他们如何了?我记得元常现下在陛下身边?”
      放下墨锭,荀表走到另一边,用镇纸将荀彧写好的纸张轻轻压平,“情况不太好。董卓出兵前,我两次遣人去提醒,但当时正值春耕,他们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不舍得这一岁收成,大部分没走成,都死了。”荀彧行文的动作一顿,一大滴焦墨自笔尖滴落,在纸上泅开一片。盯着纸上突兀的墨点,荀彧抿了抿唇,轻叹一口气。放下毫笔,荀彧轻轻将写了大半的回复折了两折,丢进一旁的火盆里。
      荀表重新替荀彧取了一张生宣,在书案上展平,“乱世之中,人命如飘蓬,兄长已经提醒过他们,人各有命,都是自己选的,兄长不必太过悲切。”
      拨了拨快要浸没到灯油中的烛芯,荀表继续说道:“钟元常现任黄门侍郎,随天子在长安,兄长记得没错。对了,我之前给兄长的去信,兄长怎么没回我?”
      想到那封被自己扔进火盆里的信,荀彧面不改色,“兴许是忘了,这几日事情太多了。”
      荀表半点没有起疑,“我来前,族叔有信托我转交给兄长。”荀表从衣襟里取出一封薄薄的信,递给荀彧。
      荀彧接过,没有打开,随手放在了一旁。
      “兄长不打开看看?”荀德熙眼中带笑,仔仔细细地看着荀彧的表情。
      重新拿起毫笔,荀彧不冷不热地说:“不用打开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不想看。”
      丝毫不意外荀彧的反应,荀表放松地倚在荀彧的椅子上。世人只知荀文若谦谦持礼,荀德熙却知道兄长私下冷硬狠绝的一面,这是外人不知的荀彧,荀表品味着荀彧的每一个反应,小心将这个独属于他的荀彧珍藏在脑子里。
      “这次送给曹军两千石粮草,族内明示,曹操必须给回荀氏相应的酬报,兄长可已有打算?”虽然荀彧不太想谈这件事的样子,但荀德熙好不容易与兄长见面,不愿就这么结束话题。
      “知道了。我会和他谈的。”荀彧行笔的速度不减,语气冷冷的,“时间不早了,德熙回帐休息吧。”荀彧开口送客。
      荀德熙不太情愿,“陪兄长写完这些文书我就回去。”
      荀彧不置可否,荀德熙见荀彧没再开口赶自己,便知道他是同意了,心下泛起点点雀跃,又走到一旁替荀彧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荀彧手边不远处。
      “德熙打算何时回颍川?”半响,荀彧忽然开口。
      荀表一僵,“兄长,我今日才到的。”
      荀彧起身,将写好的文书放到一边,准备洗净毫笔。深秋夜寒,沾了墨汁的毫笔不及时清洗,毛毫变硬,笔便没用了。
      “我来。水冷,兄长别碰。”荀表上前一步,夺过荀彧手中的笔。
      荀彧看着荀表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抬手轻轻覆在荀表手背上,“兖州天寒地冻,德熙还是早些回颍川吧。”
      “可......”荀表正欲反驳。
      “我有事要你去办。”
      “好。”荀表立刻改口,“兄长吩咐。”
      逐渐入冬,白日的时间也慢慢变短了。
      最近几日,几乎要到辰时,天色方能亮全,再过些日子,怕是还要再晚。
      往日卯时刚至,荀彧便已无睡意了。不知是昨夜入寝太迟,还是床边大氅在火盆旁蒸出的铁锈气让荀文若梦中都是杀伐果决的某个人,这夜竟睡得格外沉。郭奉孝在寒风中等了一炷香,不见荀彧人影,担心荀文若又烧了起来,便直接掀帘而入了。
      荀彧帐外的士兵来不及叫住郭嘉,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荀表冷冷地看着这边。察觉到士兵的眼神,荀德熙十分自然地展露几分笑意,如果不是眼底尚未散去的冷色,几乎要以为刚刚的冷脸是错觉。
      隔着屏风,彻夜未灭的烛火微微映出床上隆起的身影。
      还在睡?真烧熟了!郭嘉三步并两步绕过屏风,抬手去探荀文若的额头,“嘶——!正常啊。”郭奉孝先是一惊,后反应过来温度正常虚惊一场,刚松下一口气便看到荀彧悠悠转醒。看到郭奉孝凑近的一张脸,荀彧愣了愣,然后轻笑一声,一把拍开郭嘉放在他额间的手。
      他刚刚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探自己的额头,几乎以为是方父。
      忽一睁眼,见到故人,方大梦初醒,一时百感交集。
      郭嘉没好气地坐在床边,“我还以为你又发烧了,这才着急闯进来。你都不知道刚刚你帐前侍卫看我的眼神,不知道还以为我闯了哪个姑娘的房间呢!”
      “荀姑娘”瞥了郭嘉一眼,“你压着我被子了。”
      与荀彧对视一眼,郭奉孝轻笑一声,不仅不起身,反而凑近荀彧,细白的手指挑起荀文若下巴,戏谑道:“闯也闯了,名声也坏了,总要占点好处才行啊。”
      “噢?”荀文若微微低头,抬起眼皮眼神微动,眸光潋滟地看向郭嘉。
      郭嘉盯着荀彧看了半响。一个晨起未束发,另一个鬓边垂落发丝,药香与酒香熏在一起。“文若啊。”郭嘉笑道,“你可太勾人了。”郭奉孝笑语中带着十二分的调戏,招来荀彧一个白眼。
      “行了。”郭奉孝起身,理了理被荀彧压皱的衣袍,“你换衣服吧,我在帐外等你。”掀开被子,荀彧将凌乱的衣襟合拢,“别了,你在帐内就行,天刚亮,外面风还未散,你这病秧子的身体比我现在也好不到哪去。”郭嘉从善如流地走到屏风外,透着一层帷幔,隔雾观花。里层的纱衣很薄,在灯烛的光照下,隔着屏扇,映出平日层层衣袍遮掩的一副羸骨。
      郭嘉在看人,也在看魂。他们是同一片土地上长出的两种植物,美得各有千秋,实则骨子里有种相似的执拗。郭奉孝不羁之下是为明主赴死的忠直,洒脱背后是洞察人心的玲珑。荀文若端方之下是握瑾怀瑜的才略,耿直背后是照明天下的沟壑。颍川双璧,执棋与谋。
      将香囊的流苏理顺,荀彧回首,与郭嘉隔着帷幔对望。
      荀文若敛眸笑了,从容自屏风后步出,垂地的下袍在一步一顿间水浪般浮动,“怎么,看呆了?”郭嘉回神,嘴硬道:“我还好,某些人可就不一定了。”比如帐外那个,还有主帐那个。
      掀起帐帘,荀彧在郭嘉后面缓缓走出,天色已经大亮,是深秋难得疏朗的晴空。冷冽的空气中混杂着羊皮战鼓的膻味,荀彧北望青州,“走吧,准备点兵!”
      初平三年深秋,曹操点兵十万,出兵青州。郭奉孝任军师祭酒,随军北上。荀文若以司马留守曹军兖州大营,协理后方,调配粮草。
      曹操发兵当日,荀德熙启程南归颍川。
      “今岁元日,兄长可否归家?”一直拖到午后悬日西斜,被荀彧板起脸赶了三回的荀德熙方恋恋不舍地骑上马,平原无遮挡,凉风掠地而来,荀彧立在马下,衣袍猎猎作响,扬起的发丝遮住神色。
      “若是战事顺利,元日定不会少了德熙的压岁钱。”
      荀表才不在乎压岁钱,当然了,如果是荀彧给的,哪怕是一块破布他也要制成荷包随身带着。听出荀彧言语有些许敷衍,荀德熙也不恼,“兄长若是不便离开兖州,我来寻兄长便是!”
      也不等荀彧回答,许是猜到答案多半是拒绝,荀德熙调转马头,扬鞭远去了,马蹄声声,飞尘滚滚,身影慢慢消失的视野里。
      “司马风寒刚好,可别又着凉了。”程昱从大营走出,停在荀彧身边,随荀彧视线眺望已经看不见的荀氏车队,“对了,我早就想问了,荀表公子与荀司马应当是堂兄弟吧,怎么德熙称呼司马为兄长?”
      收回视线,荀彧笑着看了程昱一眼,“荀爽伯父沉潜经学,经常游历各地与有识之士探讨学问,德熙小的时候,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多,故而比较亲近。”
      “原来如此。”两人一起走回大营,程昱有意无意落后荀彧半步,眼角瞥向荀彧侧脸。程昱祖上应当有胡人血统,眼眸不似中原人的纯黑,带着些许灰调,凝视时有点像豺狼盯着猎物的眼神。
      荀彧忽然回头与程昱对视上,程昱一愣。荀文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披着厚厚的大氅,后背依旧看出挺得很直,不卑不亢,带着不容折辱的傲骨。眼底的玩味瞬间消失,“荀司马何事?”上下眼皮轻轻一眨,荀彧眼中方才的冷决立刻褪去,笑道:“彧有些好奇,仲德一个读书人,在东阿时竟也能领兵抗击黄巾军,真是豪杰!”
      程昱哈哈大笑,“哪里是什么豪杰,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我不拿起屠刀,便为鱼肉。我程仲德从不做任人宰割的懦夫。”
      “仲德豪气。”荀彧夸赞道。
      溢美之词总是令人心生愉悦的,尤其当夸你的人是个美人时,就更是怡神悦耳。即使他在骗你,但至少他演戏的功夫不错。
      初平三年冬,曹军大胜,受降卒三十余万,男女共百余万口。曹操收其精锐者入军,号为青州兵。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平原上自远而近,目标明确地朝兖州曹营行进。行伍整齐,身上的战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伤口流出的血是佩在军袍上的战功,被泥泞与风尘一并藏入青史。曹操骑着战马,一马当先,副翼是郭嘉和典韦。寒风滚着豆大的雪点,曹操在风雪激荡中归然不动,就这样逆霜雪而上。他没有穿重甲,头盔抱在手里,风雪吹动他的衣袍,却撼动不了他坚实的肩膀。曹操沉着地看着曹军大营,远处,有一个披着深色大氅的人影。
      寒风呼啸而过,曹孟德高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沙哑的声音混杂在寒风中,肃穆而悲壮。兖州大营里,角声、节鼓声、笛声、箫声,齐齐响起,锈迹斑斑的鼓角在用力悲鸣,哀悼丧命沙场的士兵,引招亡魂归故里。
      荀彧眼眶有些酸涩,用尽全力提声大喊,“彧,恭迎明公凯旋——!”
      狂风怒号中,荀彧的声音有些模糊,但曹操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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