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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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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的翘首以盼,曹军终于在日落时分,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
“荀氏的车队到了!快去禀告曹将军和荀司马!”
“是!”
长长的车队披着赤红的霞光如约而至,载着粮草的马车在地上压出深深的车痕,一颗小石子蹦飞到一只野狗身上,狗子哀鸣一声,车轮“隆隆”好似惊雷,远远看着便已足够震撼。
“轰轰”滚轮声在肃穆的军营中格外突显,没等士兵通报,荀彧就已经披衣出帐。一出军帐,荀彧便对上郭嘉似笑非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准确的说,是落在他大氅上的目光。
“奉孝今日倒是安生待在军营里了。”荀彧是不怕苦的,熬得胶稠的汤药他当佐餐的茶水,一天三碗地灌下去,将来势汹汹的风寒强行压下。此时整个人脸色终于好了不少,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越。
郭嘉和荀彧并肩朝大营门口走去。“我与德熙也多年未见了,此次他押送粮草来兖州,我必定是要留在营中见上一见的。”郭嘉说着,一双眼睛很是刻意地落在了荀彧的外袍上,“文若,这大氅看着很是眼熟啊......”
荀彧带着笑意瞥了郭奉孝一眼,“奉孝喜欢,彧转赠于你。”
“免了免了。”郭嘉摆摆手,“这份厚爱我是无福消受的,文若还是好生披着吧。”须臾,郭嘉沉声道:“不管文若想做什么,把身体照顾好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些时日,等兖州正式入冬,风寒便更难调理了。”
闻言,一抹忧思在荀彧眼底浮现。前世郭奉孝不过三十八便逝世的事情,一直是荀彧的心结。郭嘉机敏,洞察人心而善用险计。如若前世奉孝还在,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思及此处,荀彧抬手敲了敲郭嘉系在腰间的酒壶,“这话我同样送给奉孝,好酒也要有命喝才行。”荀彧盯着那晃荡的酒壶看了一会,一用力索性给摘下来了。“文若!文若你还给我!”酒壶是郭嘉的命根子,这是众所周知的,郭奉孝一下急眼了,扒过荀文若的衣服就要去够他手上的酒壶。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郭嘉至少也是只狐狸,激动起来手劲也不小。荀彧三四步躲着郭嘉伺机夺酒的手,一下踩到地上的土坑,绊了一步。郭嘉见荀彧真要摔了,赶紧扶住他。荀彧挑眉,直接将酒壶抛了出去。酒壶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精准地落到营门口的火堆里。
火上浇酒,原本只有半人高的火焰“噌”一下越过旁边士兵的脑壳,那人吓了一跳,却碍于军纪死死定在原地,怵得寒毛直立。
“荀文若!”郭嘉扶住荀彧,咬牙切齿。
荀彧轻笑,理了理自己被郭嘉扯乱的衣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酒。奉孝不是一直想喝荆州的白云边吗?”对上荀彧郁色的眼眸,郭嘉瞬间哑了火。“等真有那么一天,我陪奉孝饮尽。”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前世,郭嘉在北征乌丸之后便离世了。
郭嘉知道自己的身体,荆州湿瘴,自己的身体过了江就是死。
相识大半生,有些话不说,也都明白。
“若真有那一天,文若也不必陪我喝,你什么酒量,也敢说饮尽。”
“那奉孝想如何?”
“我想想啊......”郭嘉摩挲着下巴,装作沉思,实则双眸眺望平原尽处,最后一点霞色在郭嘉的眼眸中消失,露出眼底的恸色。
“如若真有那天,文若为我舞一曲吧。”
荀彧一怔。
“好。”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荀彧忍着酸涩的眼,挤出一个字。
郭嘉大笑,“文若居然答应了。哈哈哈,就冲着你这个许诺,我一定活到那一天......”
“两位聊何事如此高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曹军大营门口,不少功曹和副将都聚在这里,毕竟粮草与辎重历来是行军的要事。程昱看到郭嘉和荀彧走过来,笑着开口。
“寿张令。”荀彧颌首,带着一抹浅笑。
“粮草送抵,故友重逢,不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吗?”郭嘉冲营外一扬下巴,“到了。”
一个清瘦的青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眉眼看着和荀彧有三分相似。
“表兄!”那青年朗声道。
荀彧笑着点点头,正欲开口,一道身影从他身后走出。
曹操方与几名副将议完事,匆匆赶来。
大笑着朝青年走去,曹操拍了拍青年的背,“常在文若口中听到德熙,今日终于见着了。从颍川一路奔波而来,辛苦德熙了。”
荀表不卑不亢地轻笑,礼数周全。只是垂下的眼眸中一抹异色闪过。就是这个人啊......
跟在曹操身后的陈群上前道:“将军,荀表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帐安顿休息,我们也能先将粮草清点入仓。”
粗略扫过这人面容,虽已多年未见,但曹操身边这几个人都是表兄招揽来的,略一思索,荀表便认出这人身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长文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不过片刻,荀表心里就已经闪过十几句离经叛道的话了。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端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和煦笑容,跟着陈群走进了曹操大营。
路过荀彧时,荀表脸上的假笑退潮般消散,不悦地皱起眉头,“表兄前几日可是染了风寒,怎么看着病气还没好的样子?”
看着荀表的反应,荀彧轻笑,伸出拢在大氅内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荀表手背,“药已经喝了,但终归是在军营,病自然好得慢些。”
荀表凑近两步,嫌弃地瞥了荀彧身上的黑色大氅一眼,“表兄当时若是不......”被荀彧不温不火的眼神看了一眼,荀表顿了顿,“我从家里带了药和大夫,就留在表兄身边吧,军中粗糙得很,表兄愿意凑合我不愿意表兄凑合......”
走到营帐前了,荀表不便再和荀彧说话,一抬头脸上又挂起那抹假笑,替荀彧掀起军帐的帘子。
这本来是郭嘉或者曹操的活,现下被人抢走了。郭奉孝和曹孟德落后几步,在陈群咳得唾沫星子都要喷出的暗示下,仍然很没有东道主意识地走在了客人后头。
这事郭嘉能做出来,曹将军怎么也?陈群愤愤地盯着郭奉孝。又是这家伙,现在把曹将军也带偏了。幸好还有荀司马......陈群痛心疾首地谴责完郭奉孝后,又将赞赏的目光投向荀彧。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曹操和郭嘉是因为荀文若在,才潜意识里没有去带路的呢......
曹孟德盯着荀表快要贴到荀彧身上的背影,拍了拍郭嘉,“奉孝可知,这个荀德熙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嘉挑眉,“荀德熙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打紧,重要的是他对文若是什么态度,对吧?”
“唯奉孝深知我意。”
郭嘉余光瞥见陈长文一脸菜色站在帐外,不悦地望着自己,侧头看向曹操,“将军,现下来不及多说,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德熙自小便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文若身边,当时文若独身来投时,据说德熙追了五十里,不肯让文若南下。”
听到这话,曹孟德微微眯起眼,高峻的眉骨挡住眼底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末了,郭嘉又补充了一句,“文若离开颍川后,荀氏事务皆由德熙打理。他是荀爽伯叔的次子。”
曹操帐下不少荀彧举荐的颍川出身的谋士,自然也听说过荀表的名字。荀德熙的父亲是荀氏八龙中唯一位至三公的人,虽然灵帝后期,官爵买卖早已是摆上台面明说的事情,但荀爽多少是有些本事的。据说荀慈明之前多次拒绝应命,一心研究经学。荀德熙身为次子,却能在文若离开后全权接管荀氏事务,他的本事绝不只像他父亲一样限于经学。这本是无妨的,曹孟德历来惜才,荀德熙绝对是个堪受重用的人,但此人对文若的态度,是个问题。
缓步走向主位,曹操不动声色地扫过荀彧身边的荀表。
众人落座。
荀表自颍川北上押送粮草而来,曹操于情于理应该为他接风洗尘。军中炊事兵早就备好餐食,一得到通传,热气腾腾的食物马上便流水一般送入帐内。
饽饦、乳扇饼、炙驴肉......荀表脸上的笑容不增不减,维持从容得体的程度,心里默默细数曹军的伙食。今日替自己接风,吃的应当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荀表默不作声扫过对面看着炙驴肉两眼放光的一些人。回想自己押送粮草一路北上,中途有一大段十分荒凉,大片荒废的农田,饿死在路上的人数不胜数,不过入了东郡境内后,情况好了不少。虽然一路见到的流民都是面黄肌瘦的,但好歹死人不多。
不过......荀德熙心中微微不悦:表兄染了风寒,怎么能吃这些油腻膻腥之物?他曹孟德粗糙便粗糙了,表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在这却只能吃些胡饼。
还没等荀德熙开口吩咐自己身后的侍从,一个炊事兵打扮的小兵便掀帘而入,一路小跑到荀彧身边,手里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小锅,“司马请用。”
荀彧一愣,看了看荀表桌上的饽饦和自己眼前的米粥,轻声问:“这是何物?”
小兵替荀彧摆好碗筷,从小锅里盛出米粥。黏稠的粥水里朵朵开花的米粒在木勺搅动中翻滚,玉白的鱼肉被翻到米粥表面。小兵解释道:“曹将军特意交代的。说司马风寒未好,这几日又在服药,不易吃油腻之物,让炊事单独给司马煮些米粥。”
“现在这个季节还有鱼?”一旁的荀表朝这边瞟了一眼,脸上带笑,好奇地问。
小兵没见过荀表,不过能坐在荀司马身边的肯定是有身份之人,连忙恭敬应道:“北面的河流都已结了薄冰了,鱼是没有的。是典都尉前几日巡逻时发现一处热泉,泉水附近竟还有游鱼,曹将军知道后今日便命人去热泉抓鱼了。”
布好碗筷,小兵就匆匆告退了。
挡在侧边的小兵一走,荀彧避无可避地迎上了曹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眸的瞬间,荀彧眼中立刻染上三分惊愕、七分欣喜,勾起一抹轻笑,“多谢将军关心。”
曹孟德笑了,“文若快趁热吃吧。”
荀彧身边的荀德熙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炙驴肉,低头的刹那,脸上笑意瞬时消失。
坐在对面的郭嘉被荀彧收走了酒壶,只能猛地大吸一口饽饦,一双黑眸擦着碗沿打量几人的互动。有意思......
曹操大营军纪严明:入夜后,除了巡逻士兵,闲杂人等不得在帐外走动。
是以荀表刚刚走出自己的营帐便被士兵拦下。荀表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是掩不住的阴郁,声音温和,“我只是去找表兄,就是荀司马,如若诸位不放心,可以随我一起去。”
为首一人犹豫,“这不合规矩,荀公子还是早点回帐休息吧。”
荀表脸上的笑容隐隐有些不耐烦。
旁边一人低声,“荀公子今日抵营,许是有要紧之事和司马商议,总归在曹将军那里,荀司马和郭公子是例外些的......”
察觉为首士兵的目光看向自己,荀表脸上的不虞立刻褪去,很是通情达理地补充,“正好我对军营的路不熟,劳烦几位带路了。”
“哪里,荀公子这边请。”为首士兵让开道路,引荀表朝荀彧的军帐走去。反正有我们看着,这位荀表公子也是去到荀司马的帐里,不算是随意乱走。带路士兵在心里想。
几人缓步朝曹军大营中心走去,正巧遇上回帐的荀彧。
荀彧看到前来寻自己的荀表,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仍是衔着那一抹浅笑,对身后护送自己回帐的士兵一点头,温声道:“有劳了。”
“不敢。”
两队巡逻士兵交错后,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只留下荀彧和荀表站在营帐前。
两人脸上相似的假笑瞬间都褪去。荀彧脸上有些疲色,率先抬步朝帐内走去。温和有礼的假笑潮水般退去后,荀表脸色有些沉,他上前几步,替荀彧掀起帐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