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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道貌岸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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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与热闹像生日蛋糕上薄薄的糖霜,甜甜覆盖了心中某个角落的惶恐不安。
但是,糖霜总会融化。
几周后,一个午后,自习课洛楠澄去办公室交作业,无意间听见走廊上有几个别的班的同学在窃窃私语。
“是真的,抢救回来了,但是情况不太好。”
“啊,怎么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呢,她家里情况本来就难,这下......”
洛楠澄抱着作业走过,那些话钻进耳朵里,猝不及防,她听见她们说“商宜”的名字......手中的作业本“哗啦啦”全掉在地上。
她一把捉住那个陌生同学的胳膊,顾不上那个同学吃痛地“嘶”了一声,“你们说谁?商宜?她怎么了?”
那同学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就、就是三班的那个商宜啊......听说,听说她前段时间好久都没来学校,在家自杀......那个,送医院抢救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洛楠澄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有同学好心帮她捡起地上散乱的作业本,她连“谢谢”都顾不上说。
“洛楠澄,你没事吧?”有路过的老师关切问。
终于,洛楠澄摇摇头,接过作业本,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着抖。她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呼吸,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教室的,那消息像藤蔓一点点缠住她,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听说,商宜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来学校了,她家里给她办了退学手续,她尝试自杀,但是没成功。
她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精神好像变得不大正常,现在不说话也不看人。
是因为她。
这句话一遍遍在脑海里发出刺耳嗡鸣。如果那天,许健华威胁她的时候她没有选择沉默,如果她拿着录音立刻去找学校高层举报,那一切会不会不同?
她明明有证据,明明可以挺身而出,明明可以阻止许健华的行为,但是她没有。
是她以自保为名,把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推向了更黑暗的深渊。她的A大,她的未来,她精心规划为之努力的一切,此刻如同一片虚无浮华,摇摇欲坠的海市蜃楼。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敲响,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
洛楠澄坐在座位上没动。
“走吧小澄。”顾泽野收好书包,走到她身边,发现她脸色白得像纸,“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痛经?”
顾泽野在她桌边蹲下,仰头看她,伸手触碰她的额头。
洛楠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你等着,我给你倒热水。”他丢下一句,拿着杯子就出了教室。
很快,顾泽野就回来了,把保温杯放在她桌上,观察着她的脸色,“很疼吗?带止痛药没?没带我去校医室拿。”
他半蹲着,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声音紧张,“小澄,你说句话啊,别吓我。”
洛楠澄的视线终于在热水散发的氤氲水汽下聚焦,她颓然道,“商宜,退学了......她自杀,没死成。”
顾泽野立刻明白过来,握着她手臂的手猛得收紧,“什么?小澄你别瞎想,这跟你没关......”
“跟我有关。”洛楠澄打断他,“是我,是我选择冷漠地袖手旁观,我明明有证据,我明明有机会拉住她的。”
“不是你的错。”
她闭上眼,“小野,我一直以为只有不断变得更好更强大,才能证明自己,摆脱我想摆脱的一切,可是我......”
顾泽野双手扶住她有些发抖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看他,眼神清澈却又坚定,“洛楠澄,自责和后悔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想做什么就去做,天塌下来,我陪你一起扛。”
这句话落下,洛楠澄怔怔望着顾泽野,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重重回握了一下,然后一点点重新挺直脊背。
“我要去校长室,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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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行政楼很安静,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光。
顾泽野站在走廊尽头,没有跟进去,“我在这等你。”
洛楠澄点头,抬手敲响了那扇厚重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温和的声音。
洛楠澄推开门。校长室宽敞明亮,校长王建德坐在实木办公桌后,正低头看文件,他抬头看见是洛楠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洛楠澄同学?”
“王校长,”洛楠澄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放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这里有一份录音,是关于教务处许健华对一名女生进行性骚扰和威胁的证据。那名女生是三班的商宜,现在她因为这件事情重度抑郁,退学在家,并且尝试自杀。”
王建德镜片后的眼睛微咪了一下,“洛楠澄同学,这可不是小事。你能保证录音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吗?有没有可能是误会或者断章取义?”
“录音是我亲自录下的,内容完整,没有任何剪辑。”洛楠澄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是不是误会,是不是断章取义,王老师您听完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补充,“而且,我怀疑这不是个例。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受害者,只是她们不敢说,或者觉得说了没用。”
王建德沉默几秒,看着洛楠澄点击了播放,录音不算清晰,但是许健华刻意压低的威胁显得格外刺耳。
“你跟老师亲近,老师自然可以多关照你,这次名额就那么几个。”
“老师在这学校这么多年,人脉还是有一些的。你要是说出去了,你那张保送申请表可就是一堆废纸了。”
......
虽然环境杂音很明显,但是许健华那些毫无师德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整个播放过程,王建德校长一言不发。他脸上的表情一开始严肃凝重,到后来逐渐变得复杂,眉头深深蹙起。
录音放完了,办公室陷入长久的静默。
洛楠澄没有催促,耐心等待着。
终于,王建德摘下眼睛,用力捏了捏眉心,看向洛楠澄,“洛楠澄同学,这段录音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一个念头在洛楠澄心中闪过:不能把顾泽野和凌煦嘉也卷进来。
“只有我知道。”她回答。
王建德点点头,又沉默片刻,才语气郑重地开口,“首先,我要代表学校,也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向你道歉。让你一个学生独自面对这种威胁和压力是我们的失职。”
“其次,洛楠澄同学,我非常欣赏你的勇气和正义,在自身利益可能受到巨大损害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站出来,这非常了不起。”
洛楠澄的心踏实了一些,她能感受到王校长话里的真切。
“但是,”王建德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商宜同学的情况,毕竟是她的个人选择,原因很复杂,不能完全归咎于某件事情或者某个人。你提供的证据,我们会作为内部调查的重要参考。”
心猛得一沉,洛楠澄看着王建德温和的脸,几乎难以置信,“王老师,你的意思是,商宜被猥亵,失去奖学金还有保送机会,精神崩溃、退学、自杀......这些,都主要是她自己的原因?”
王建德似乎觉得她反应有些过激,以长者的姿态循循善诱道,“洛楠澄同学,不要激动。我没有否认许老师行为的恶劣性,但是我们处理问题要更加客观。”
“商宜同学的家庭情况特殊,本身心理承受能力可能就比较脆弱,遇到挫折后钻了牛角尖,这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
“我们当然会严肃处理许老师,但也要避免将问题简单化情绪化,导致对学生造成二次伤害,你说对不对。”
“所以,”洛楠澄的声音冷下来,“学校的处理方式是内部调查,给许老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然后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王建德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手指在光洁桌面上轻轻敲击,“洛楠澄同学,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的复杂程度可能超出你的理解。”
笃、笃、笃。
每一声都敲在洛楠澄紧绷的神经上。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和处理流程。许老师的行为,学校一定会根据规定严肃处理,但是怎么处理,处理到什么程度,需要综合考虑,不是凭一段录音就能草率决定的。”
笃、笃、笃。
“而且,”王建德声音低下来,“你要明白,这件事一旦闹大了,对学校的声誉影响是毁灭性的。我们百年名校,声誉来之不易,舆论、家长、上级部门,学校不得不考虑大局。”
洛楠澄站起身,声音愤怒,“所以为了大局,公道和真相,甚至其他可能还正在受害的学生都不重要了是吗?”
“我没有这么说。”王建德否认,“这些学校会妥善处理。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学习,不要被这些事情过度影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令人作呕。
洛楠澄没再争辩,比任何时候更清晰地意识到“道貌岸然”这个成语的含义,觉得一切荒谬得可笑。
她没再看王建德一眼,抓起桌上的手机,转身离开。
走廊尽头,顾泽野看到她眼中映着走廊冷白的光,冷得惊人,“怎么样?”
洛楠澄摇头,“他们不管。”
顾泽野瞬间懂了,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可看见洛楠澄平静到可怕的眼神,又把怒火强行压了下去。他太了解她了,这种平静,往往意味着她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野,一段录音不够,”洛楠澄握紧了掌心的手机,“我要更多证据,我要让他和所有包庇他的人无处可藏。”
走廊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像无数双静默不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