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火》执墨问山河

2、此处有光

　　实木办公桌上，是一份摊开的成绩单和一叠厚厚的材料，最上面写着“A大保送推荐申请表”。

　　洛楠澄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马尾扎得利落，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给她平添了一丝文雅的书卷气。

　　班主任李秀英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她素来严厉的脸上此刻露出难得的笑容，推推眼镜，声音里满是欣慰。

　　“楠澄啊，保送的材料基本都准备妥了，政审、成绩单、获奖证书、推荐信......该有的都有了，下周就能正式上报教育局。”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洛楠澄平静的脸上，眼神里掠过一丝近乎慈祥的温和，“你是老师的骄傲。最后这段时间，千万稳住，心态放平，学习按部就班，别出岔子就行。”

　　“谢谢李老师。”洛楠澄沉稳道。

　　从办公室出来，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正值人间四月，阳光明媚，走廊空荡荡的，大部分同学都还在教室上自习。

　　洛楠澄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带着青草气息的春意，她脸上浮起一个明朗的笑，走到走廊尽头，在栏杆上趴了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阳光晒透，全身都暖洋洋、轻飘飘。然后，她直起身，看了眼手表，差不多要放学了。

　　她没有回教室，而是转身下楼，朝着篮球场走去。

　　篮球场上，一群穿着夏季短袖校服的男生打作一团，洛楠澄一眼就看见了顾泽野。

　　他把校服的短袖撸上去卷了起来，露出少年流畅的手臂肌肉，额发被汗浸湿，正带球突围，动作敏捷，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

　　起跳，投篮，空心入网。

　　场边响起几声夹杂着女生欢呼声的喝彩，洛楠澄没出声，连内场都没进去，只站在铁丝网外面的树荫下静静等着。

　　顾泽野抬手，用护腕抹了把汗，目光下意识朝场外瞟去，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里，弯了弯嘴角。

　　一道劲风，球直直传过来，差点砸到他脸上，顾泽野慌忙接住，“我靠要死啊！”

　　队友一阵哄笑。

　　“你丫眼睛都快长学霸身上了！”其中一个寸头男生拿胳膊肘捅他，“三分投那么帅是不是就为了在人家面前耍帅呢？”

　　顾泽野作势要踹他，被寸头灵活地躲开了。

　　“不会吧！儿子，你对我澄姐安的什么心？老实交代！”凌煦嘉做出痛心疾首状。

　　顾泽野有点窘，挥挥手，“少废话，还打不打了？”

　　终于，放学铃响了，顾泽野一把抓起随手丢在篮球场边地上的外套和书包，径直朝洛楠澄走来。

　　“等很久了？”

　　“刚到……离我远点，一身汗。”洛楠澄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包纸给他，“擦擦。”

　　顾泽野结果，抽出一张在脸上乱七八糟胡乱抹了抹，“这纸怎么还有香味呢。”

　　身后传来寸头拖长了的声音，“野哥，明天见啊──好好学习──”

　　顾泽野背对着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他自然地接过洛楠澄沉甸甸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自己的书包一只手拎着。

　　“今天翠花找你是说保送的事？”

　　翠花，指的是李秀英。由于李老师穿衣服总爱穿带土味绣花图案的，被同学们私底下调侃为翠花，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是假装一无所知。

　　“嗯，材料都齐了，下周上报。”洛楠澄语气不自觉扬起一丝轻快。

　　回家的车内。

　　夕阳余晖透过车窗打在洛楠澄的侧脸，马尾的发梢落在她的颈后，随着车厢的晃动轻扫着。

　　顾泽野手支在窗边，任凭窗外疾驰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今天又得跟你爹吃饭了？就不能不去吗。”

　　洛楠澄转过头，车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去啊，为什么不去？洛义城说要带我见见那位，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

　　顾泽野张了张嘴，没出声，几秒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操了，他他妈的让你去见那个三儿......和那个小孩？”

　　“总要见的。”洛楠澄的嘴角扯起一个嘲弄的弧度，“他说那是我血浓于水的亲弟弟，一家人总该见见。”

　　餐厅环境很雅致，空气中是淡淡的香氛气息。

　　洛楠澄推开包间门，便见洛义城、洛老太太和老爷子都已经坐定，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洛义城身边坐了个面容颇年轻的女人，口红颜色鲜艳，怀里抱着个流口水的婴儿。

　　女人见到她的瞬间表情有些用力过猛，“小澄来了？是不是路上堵车了？哎呀，果然是个小美女呢。”

　　洛楠澄居高临下地瞧她，挤出个皮笑肉不笑，“谢谢阿姨，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妈。”

　　那张脂粉脸肉眼可见的僵住了，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间，然后那点不自然就投石入海般销声匿迹。

　　这三儿心理素质不赖。

　　不动声色呛了一句，洛楠澄一边坐下一边叫人，“爷爷奶奶......爸。”

　　洛老爷子常年板着张棺材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审视地投向洛楠澄，和洛义城的油滑大相径庭，他是个典型的老古板。

　　“女孩子家，说话做事要有分寸。”

　　洛楠澄全当是耳边风，眼神都没动一下，只在心里冷笑。

　　爷爷一向不喜欢她，她也不屑上赶着讨好，秉持着一贯的“非暴力不合作”，她自顾自低头吃饭。

　　“在学校你学习成绩确实不错，可以后出了社会要懂得察言观色，说话不能总这么尖锐。毕业以后进自家公司做个清闲职位，体体面面的。”洛老爷子声音不高，语气不容置疑又自以为是。

　　洛楠澄不想辩驳，胡乱嗯了一声。

　　这顿饭名义上是家庭聚餐，实际上就是围绕着她那便宜弟弟的未来规划会。那女人抱着小孩，话里话外都是什么“香火”、“顶梁柱”。

　　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洛楠澄觉得自己快吐了。

　　食不知味，那女人挂着一副虚伪的嘴脸看得洛楠澄直犯恶心，被问到学业生活她便敷衍两句，只盼着尽早解脱。

　　结果他们居然还不放过她，洛老爷子抿了口酒，“小澄，你是姐姐，以后要多帮衬弟弟。”

　　洛义城道，“等你弟弟长大了，你们两个也互相有个照应，他是男孩子，将来就是你的依靠。你是自家人，将来在关键岗位上辅佐他我们也放心。”

　　“依靠”这两个字将她一直努力维系的平和戳漏了个眼儿，洛楠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去，“我的名字已经在A大保送名单里了。我能靠自己保送到国内最好的大学，以后也不需要什么依靠。”

　　饭桌上静了一瞬。

　　那女人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又轻又尖，“A大，真厉害。不过啊，小澄，不是阿姨说啊，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要嫁人生孩子照顾家里的啊，你这么拼命，以后寻常男人哪配得上你？对象不好找的呀。”

　　“读书没用？”洛楠澄努力想平静下来，知道跟他们说不通，可身体不听使唤，溢出的话覆水难收，“我凭自己拿到的保送，凭自己规划的未来，在你们看来就是没用？”

　　“一个流着口水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婴儿，凭什么配做我的依靠？我凭什么要他做我的依靠？”

　　“洛楠澄，注意你的言辞。”洛义城的声音明显带上了怒火。

　　“我的言辞？你们怎么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洛楠澄猛地站起身，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目光里有把淬火的刀。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所以以后就得依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这个小三的儿子？”

　　不等对方反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他是个带把儿的？！”

　　“洛楠澄！”洛义城怒不可遏，“说到底你不就是担心你弟弟会抢了你的东西？都是一家人，会少了你的吗？”

　　婴儿被吓得不轻，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那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哄，一时间包厢乱成一团。

　　眼前的景象像一场拙劣的默剧，洛楠澄站在原地，突然感到心里烈火忽然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

　　在他们看来，她的反抗不过是对所谓继承权的不满。

　　真没意思。

　　她背起书包走到包间门口，咬牙丢下一句，“我靠自己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不需要一个便宜弟弟做靠山。我洛楠澄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砰”一声巨响，她摔门而去。

　　洛楠澄没有回家。

　　她感到无法呼吸，迫切需要一个能让她自己静静的地方，于是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小时候她、顾泽野还有凌煦嘉经常在这玩。

　　郁郁葱葱的树荫连成一片，洛楠澄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

　　她的家早就如一把枯槁的灰烬，原本零星的火苗早在炙风冷雨中被浇熄，再无重燃的可能，从法律和事实的层面上都死透了。

　　而她站在火堆前，荒谬地觉出不甘的恨意。

　　她知道今天是自己冲动了，人与人的三观之间隔着天堑，去改变别人早已根深蒂固的观念比登天还难，可是她的理智就是被“依靠”这两个字轻轻松松地炸碎了。

　　洛楠澄发了会呆，叹了口气，掏出物理卷子写作业打发时间。

　　直到天渐渐黑了，路灯亮起来，洛楠澄做完了两套题，发觉纸上的字已经看不清。

　　掏出手机一看，居然十点多了。正当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个带着怒意的熟悉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洛楠澄！”

　　她愕然回头，见顾泽野几步冲到她身边，额头上带着亮晶晶的汗，语气很冲，“你丫手机是摆设吗？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这么晚不回家！你知道我......”

　　话被刹住了，顾泽野一边喘气一边怒视她，下颌线紧绷着。

　　洛楠澄这才想起手机开了勿扰模式，解锁一看，一串红彤彤的未接来电躺在那里，来自顾泽野的有十几个，还有一个来自洛义城。

　　她连忙心虚地把手机塞进包里，“啊，我手机没电了。”

　　“屁！”顾泽野毫不客气地戳穿她，“我打了这么多电话都是通的！洛叔叔说你早就走了，你一个人跑这鬼地方干什么？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知道你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很让人担心吗？”

　　“今天下午太冲动了，我到这就是想一个人冷静一下。你看，我把卷子都写完了。”

　　洛楠澄掏出写完的卷子给他看，“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下次不会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顾泽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她身边重重坐下,哼了一声，挤出一句，“不是洛楠澄，你还是人吗？这种情况还不忘记学习。”

　　洛楠澄“扑哧”一声笑了，觉得他炸毛炸得挺有意思。

　　昏暗路灯下，顾泽野侧过头，猝不及防与洛楠澄清黑的瞳仁相撞。洛楠澄不笑的时候显得平静淡然，甚至有些疏离感，此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只狡黠的猫。

　　一时无话，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看着漆黑的湖面。过了一会，顾泽野才闷闷地问，“跟他们吵起来了？”

　　“嗯。”

　　“因为你那个弟弟？”

　　洛楠澄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听她言简意赅说明了前因后果，顾泽野“啧”了一声，皱眉道，“别听他们放屁，什么依靠不依靠的，那小东西以后不成你累赘就谢天谢地了。你洛楠澄需要依靠谁？以后只可能是你让别人靠。”

　　洛楠澄顿了一下，这话如暖流般流入她四肢百骸，然后迅速扩散，驱散了笼罩她心头的那点苦闷。

　　“哟，顾少爷今天说话还挺中听。”

　　“小爷我哪天说话不中听了？”顾泽野见她心情转晴，回归了嘴贫模式。

　　气氛缓和下来，又闲扯了一会儿，顾泽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拎起洛楠澄的书包，“走了，回家，等会这片的蚊子都要吃饱了。”

　　两人并肩走在公园的步道上。路灯的光是暖的，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顾泽野落后半步，看见并排而行的两个影子贴得很近。他的影子比她高很多，肩膀也更宽阔。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送来一丝洗发水的气息。

　　鬼使神差般，他影子的手小心地抬了起来，极其缓慢地轻轻牵了一下她影子的手。

　　顾泽野像被烫了一下般收回手，心轰然一跳，被自己惊世骇俗的行为震惊了......靠，他刚才干了什么？！

　　暗骂自己是不是脑子被风吹傻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心脏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变得鼓胀酸麻，还渗出一点隐秘的甜。

　　顾泽野偷偷瞟了一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洛楠澄，又慌乱地移开视线，加快了步伐，“喂。”

　　洛楠澄头也没回，“我不叫喂。”

　　“你去了A大，会不会就看不上我们这些学渣了？”顾泽野开玩笑。

　　“那你努力点啊。”洛楠澄转头，一双眼睛弯起来，“加把劲，我们一起去A大。”

　　顾泽野无语，“你当A大是你家开的啊，我等凡夫俗子怎敢肖想？”

　　“我不管。”洛楠澄继续往前走，步伐轻快起来。

　　顾泽野没有立刻跟上，他停在原地，看着地上洛楠澄被路灯拉长的影子，那影子蔓延到他脚下，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可是从小到大，你都走太快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