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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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首尔彻底进入了冬天。清晨推开门，流动的冷空气像无形的刀片，刮得脸颊生疼。十岁的柳与粦裹着厚厚的围巾，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短暂停留，然后消散。他手里抱着花盆——昨晚终于发现橘子籽冒出了两个嫩绿色的小尖，担心阳台太冷，决定白天搬到屋里暖和处。
“小心点。”载映接过花盆，看到那两抹绿色，眼神柔和了一瞬，“发芽了。”
“嗯。”与粦蹲下来仔细看，“比济州岛慢一点。”
“这里冷。”载映把花盆放在客厅窗台，“等春天会长得快。”
与粦点点头，背起书包。今天是周六，金成勋约了下午带他去录音室玩。自从几周前发现这孩子对声音异常敏感后，金成勋总念叨着要找机会让他接触更专业的设备。载映本有些顾虑，但架不住金成勋三番五次“就是让孩子见识见识”的劝说，最终还是松了口。
上午与粦做完作业，练了会儿琴，煮了简单的午餐。吃饭时载映接了个工作电话，眉头微皱。
“研究院有事？”与粦等他挂断后问。
“嗯，一组数据有问题，下午得过去看看。”载映看了眼时钟，“录音室那边……”
“我自己去就行。”与粦说，“金叔叔说就在小区附近，走路十分钟。”
载映犹豫了一下。与粦虽然安静，但做事向来稳妥。十岁的孩子在首尔独自走十分钟路——若是以前他绝不会答应，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儿子远比看上去独立。
“到楼下给我打电话，见到金叔叔再打一个，结束前也要打。”载映最终说，“路上别和陌生人说话。”
“知道了。”
出门前，载映往他口袋里塞了个旧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那种。
“有事马上打给我。”
………………
录音室在一栋老式商业楼的五层。与粦站在厚重的隔音门前，有些踌躇地推开门。
里面是个被玻璃墙分成两半的房间。里间是录音棚，深色吸音棉覆盖墙面，中央立着专业麦克风。外间是控制室，一整面墙的调音台，三台显示屏亮着复杂的波形图。空气中有种特殊的味道——电子设备的金属味、旧纸张的潮气，还有淡淡的咖啡香。
“来了？”金成勋从控制台前抬起头，身边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
“金叔叔，安宁哈塞哟。”与粦鞠躬。
“这位是李室长，我老朋友，今天特意把B棚留给我们用。”金成勋笑着介绍，拍了拍李室长的肩。
李室长看起来三十出头，头发随意扎成小揪，穿着宽松的灰色卫衣。他打量了一下与粦，笑容很随和：“成勋哥念叨了好几天，说带个有天赋的小朋友来玩，就是你啊。几岁了？”
“十岁。”
“别紧张，就当来参观。”李室长推开玻璃门，“先进棚里看看？感受一下。”
与粦走进录音棚。门在身后关上时，世界突然安静了——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被抽空的、绝对的寂静。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也被放大。
“是不是很安静？”李室长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录音棚都这样，做了全频段吸音。来，试试对着麦克风说句话。”
与粦走到麦克风前，张了张嘴：“……您好。”
透过耳机传回自己耳朵里的声音——很陌生。不是他平时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更清晰，更直接。每个字的尾音、呼吸的起伏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真实声音？”李室长笑了，“很多人都会吓一跳。我们平时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是骨传导和空气传导混合的，和别人听到的不一样。这才是你真实的声音。”
与粦又试了一次：“……我的声音，是这样的？”
“很干净，对吧？”金成勋接过话。
确实干净。像被仔细过滤过的泉水。与粦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第一次认识它。
“来，我们玩个小游戏。”金成勋在控制台前坐下，“李室长，放一下那个测试片段。”
李室长在键盘上敲了几下，音箱里传出一段钢琴旋律——是《小星星》的简单变奏，但中间有几个音故意弹错了。
“与粦，听这段旋律，告诉我哪里不对。”
音乐响起。与粦闭上眼睛。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声音的每个细节都无所遁形。钢琴的音色比他家里的电子琴真实太多——触键的力度、踏板的延音、琴弦轻微的共鸣，都清晰可辨。
第一遍结束。
“第三小节第二个音应该是la，弹成了sol。还有最后一个小节，左手和弦里混了一个不该有的si。”
控制室里安静了几秒。李室长和金成勋对视一眼。
“再试一个。”李室长换了段更复杂的弦乐四重奏片段。
与粦听完，慢慢说：“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在第五小节不太协调，其中一个音偏了一点。弦乐里有一部分的进入，或许早了些许。”
这次李室长直接站起来了。他盯着玻璃墙后的孩子，压低声音对金成勋说：“成勋哥，这孩子……”
“我知道。”金成勋轻声说，“所以才带来让你听听。”
接下来李室长又放了几段不同风格的音频，与粦每次都能指出那些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问题。二十分钟后，李室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哎一古……”他重新戴上眼镜，“这孩子听觉的敏锐程度……很少见。”
金成勋笑了：“我第一次发现时也吓了一跳。”
“这耳朵真是……”李室长摇摇头，“老天爷赏饭吃。我工作这些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小的孩子能听出这种程度的细节。”
他看向录音棚里安静站着的孩子：“与粦xi，喜欢唱歌吗？”
与粦点点头。
“那要不要试试录一点？随便唱，就当玩。”
………………
李室长调整了麦克风高度，给与粦戴上监听耳机。与粦选了首音乐课学的童谣《春夏秋冬》，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声音透过顶级麦克风，再通过监听耳机回传——与粦又一次被震住了。这真的是他的声音吗？这么清澈，这么透明。每个字都像被仔细打磨过，但又自然得不带一丝匠气。
控制室里，李室长和金成勋都安静地听着。调音台的音量表上，波形均匀而稳定。频谱分析仪显示，与粦的声音频率集中在温暖的中频区，高频清澈但不刺耳，低频有支撑但不浑浊。
更难得的是表达。一个十岁的孩子唱童谣，按理说该是天真烂漫的，但与粦的演唱里有一种克制的、把感情包裹在干净音色里的质感。
一曲唱毕，李室长回放了录音，外放。音箱里传出的声音经过专业设备还原，那种清澈感更加惊人。
“肯恰那？”与粦有些不安地问。
李室长苦笑着摇头：“这已经不是‘可以’的级别了。与粦xi，你唱得非常好。”
金成勋看着显示屏上的波形图，又看看玻璃墙后的孩子，眼神复杂。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有天赋的人，但像与粦这样的……确实少见。
测试结束后，李室长去倒水。金成勋走到录音棚门口，蹲下来与粦平视：“累不累？”
“不累。”与粦小声说，“但是这个声音真的是我的吗？”
“是你的，只是你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到它。”金成勋拍拍他的肩，“走，出去喝点水，李室长还有好东西给你看。”
三人回到控制室，李室长递过热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成勋哥，你之前提的那个公益项目……”
金成勋点点头，转向与粦：“叔叔有件事想问问你。不是必须答应，你听完觉得不行就说不行，好吗？”
与粦坐直身体：“好。”
“我最近在负责一个防止儿童走失的公益项目，需要一首宣传曲。”金成勋解释得很仔细，“本来定了歌手，但那位歌手最近声带出问题，暂时录不了。项目时间很紧。”
他顿了顿：“我刚才听你唱歌，觉得你的音色和这首歌想要的感觉很契合。所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试唱一下？只是试唱，如果制作人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李室长在电脑上找到demo：“就是这首，《Lullaby for the Lost》。你先听听。”
简单的钢琴前奏响起。与粦安静地听着，听到第二段主歌时，他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歌曲结束后，录音室里一片安静。
“怎么样？”金成勋轻声问。
与粦沉默了很久：“……我想试试。”
“好。”金成勋说，“不过这件事需要你阿爸同意。我会跟他商量，如果他不愿意，我们绝对不勉强。”
………………
载映接到电话赶到录音室时，金成勋正和与粦在控制室看设备。见他进来，金成勋起身招呼：“来了？坐。”
三人坐下后，金成勋开门见山：“载映，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他让李室长回放了与粦刚才的试唱录音，又详细解释了公益项目的情况。
“歌曲完全匿名发布，只用艺名‘Erin’，不露脸，不公开任何信息。项目是非营利性质，所有收入都会捐赠。”金成勋说得很坦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签保密协议。”
载映听完，看向儿子：“你想唱这首歌？”
与粦点头。
“为什么？”
“歌里……有迷路的孩子。”与粦声音很轻，“我想如果唱了，也许能帮到真的迷路的人。哪怕只能帮到一点点。”
载映看着儿子眼睛里的神情——那不是孩子的天真，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他想起济州岛的海，想起那些独自等待的夜晚。
“想做的话就去做吧。”他终于说，“只能使用艺名。”
金成勋松了口气：“那当然。”
………………
正式录制安排在三天后。载映特意请了假陪同。这次来的还有公益项目的音乐制作人朴先生，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话很少。
朴制作人听完与粦的试音，看向金成勋：“音色可以。但情感呢？这是公益曲，不是童谣。”
“我可以再试一次吗？”与粦轻声问。
朴制作人看向他：“你知道这首歌在唱什么吗？”
“迷路的人，和等他们回家的人。”
“你知道迷路是什么感觉吗？”
与粦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等待的感觉。”
朴制作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点头：“进去吧。”
录制时，与粦的声音透过顶级麦克风，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但更让人动容的是情感——那种小心翼翼的、克制的悲伤。唱到“等待的人也一样，在独自留下的房间里”时，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录音棚里一片寂静。
朴制作人走进来，语气温和：“孩子，刚才唱歌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与粦抬起头，眼睛里有一层很薄的水光：“……迷路的人，和等他们回家的人。”
他没有说具体是谁，但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
《Lullaby for the Lost》在一个周五的深夜悄悄上线。没有宣传，只在几个公益组织的平台出现。演唱者署名“Erin”，简介只有一句：“献给所有等待的人”。
起初没什么水花。但两周后，一个同名手书视频出现在小众平台。视频用简单线条描绘孩子在星空下寻找归途的画面，简介写着：“希望所有迷路的孩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上传视频的博主在个人简介里留了一句：“希望我曾经的家人，一切安好。”
这个视频被转载后，有人顺着链接去听了原曲。留言开始出现：
——金价，声音太干净了
——副歌部分听得心里酸酸的
——Erin是谁？完全搜不到信息
讨论慢慢发酵。金成勋发现，这首歌的音源数据有个特点：每到晚上九点以后，播放量就会明显上升，尤其是深夜时段。
他把数据图拿给载映看：“老柳你看，虽然不火，但确实有人听。而且都在夜里。”
载映看着那些在深夜时段凸起的曲线，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他们才知道，项目方联系过那位手书视频的博主。那位女士只是温和地说：“如果这首歌能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最终能和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圣诞前夜，金成勋提着一袋烤红薯上门，还带了张手工贺卡——来自寻找走失儿童的家庭互助会。
与粦捧着卡片看了很久。金成勋揉揉他的头发：“与粦啊，做得好。”
那天晚上，三人围坐吃烤红薯。金成勋忽然说：“载映啊，跟你商量个事。”
载映抬眼看他。
“与粦这次的表现你也看到了。”金成勋说得直白，“我不是说要让他走专业道路，但孩子既然喜欢，又有这个天赋，系统地学点基础总没坏处。乐理、钢琴基础这些，对培养音乐素养有帮助。”
他顿了顿：“我认识个很好的老师，教儿童音乐素养，很温和，不会给孩子压力。与粦要有兴趣，去试试课，不喜欢随时可以停。”
载映看向儿子：“你想学吗？”
与粦点头：“想。”
“为什么？”
“唱歌的时候很开心。学更多的话，也许能唱得更好。”
载映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录音棚里那个专注的身影。
“一周一次，不能多。”他终于说，“学习是第一位的。”
“嗯！”
金成勋笑了：“那我联系老师，一月开始？”
“行。”
夜深了，金成勋离开后，与粦去看他的橘子苗。载映走到他身后。
“阿爸，春天能开花吗？”
“也许。要耐心。”
父子俩安静站了一会儿。窗外，首尔下起了小雪。
“与粦。”载映忽然说。
“嗯？”
载映把手放在儿子肩上，很轻地按了按：“唱得很好。”
与粦抬起头，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亮得像有星星：“谢谢阿爸。”
回到房间，与粦在日记本上写下：
2005年12月24日雪
《Lullaby for the Lost》帮到人了。金叔叔说可以学音乐基础，阿爸同意了。
今天收到了卡片，是手写的。说谢谢我的歌声。
声音或许真的是有力量的。即便渺小，也能抵达遥远的地方。
橘子树苗又长高了些。春天请快些来吧。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边。雪下大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远处公寓楼的窗户里，有人挂起了彩灯，一闪一闪。
这座城市依然陌生。但在这个冬夜里，十岁的柳与粦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已经在这里种下了什么。
在土里。
在声音里。
在这片不属于他的星空下。
时间会带它们去哪里？
他不知道。
但至少今夜，那颗会发光的种子，已经悄悄冒出了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6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