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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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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小满悠悠转醒,引入眼帘的不是发霉的屋顶,而是雕花的木制床顶,茫然半天,唇间溢出虚弱的呻吟。
注意到他苏醒,一个年轻女子走来,熟练地调整枕头,扶人坐起来。
魏小满靠在床头,整个人像痴了,迟钝地问:“这是哪儿?”
曲溪客挽着利落的发式,身上有淡淡苦涩的药材味,从被窝里拿出他的手,下针手法十分娴熟,“你醒了就好,听我说。我是医堂弟子,叫我曲大夫就好——”
魏小满任由她扎满手背,也不喊疼。
他胆子不大,对有本事的人总有种学生遇到老师、老鼠遇到猫的敬畏,尤其像曲溪客这种少年英才,乖乖道,“曲大夫好。”
曲溪客笑了下,“——这里是嵊州府衙后院,定王把你带回来,命我替你诊治。你身体太弱,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这几天都不能下床,要躺着好好修养。等会儿有人送饭来,你先喝汤,里面我放了一点补身的药材,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填饱肚子,缓过来我们再开始正式治病。”
“不用了,曲大夫,”魏小满压抑着窘迫小声道,“我、我没什么钱。”就连曲大夫的出诊费,他也不知道付不付得起。他十分羞愧自己要让曲大夫空手而归。
曲溪客目露诧然,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先说起。
外间有人低声问,“人醒了吗?”
“醒了。定王请进来吧。”曲溪客语调倏地生动了些。随她话落,原先宽敞的房间突然逼仄起来,一个身量极高的英伟男子进来。
魏小满怔怔看着气场强大的男人走到他床前坐下,记忆逐渐回笼。他猛地惊醒,也顾不上手背上的针,扯被就要下床,“我的孩子呢?”
严元夫动作奇快,避开了手背,比曲溪客还要快一点把人不容反抗地压回去。
“孩子有人看着,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这句话落入魏小满耳朵,更像是一种威胁,才恢复一点精神的脸煞白,“你什么意思。”
严元夫察觉不对,对外扬声喊,“成丰、成俭!”
亲卫脚步僵硬走进来,手上硬挺挺抱着两个哭累睡着的孩子,不敢使力,显然是抱孩子的生手。
魏小满迫不及待伸手要接,曲溪客赶紧阻止,小心翼翼把针拔了。
青年先接过大的,女儿小脸皱着,眼皮留有薄红,眼睫毛一绺一绺的。他抱在怀里拍了拍,动作轻柔地拭去泪痕,习惯地轻晃怀中孩子,看得出来常常这么哄睡孩子。
小女孩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依恋地往青年胸前拱了拱,但小脸仍皱着。魏小满下意识低哼,没什么深情曲调,只是柔软得叫人忍不住蜷缩起来,“乖宝宝,睡觉觉,风儿轻,云儿飘......”
双臂空空的成丰眉毛抬高,出现‘受教了’的表情。
小女孩小脸舒展开。等她陷入酣睡,魏小满把她放在床上,示意把小的给他。同样哄完儿子,魏小满把他放在另一端,两个孩子谁也碍不着谁,免得睡觉打架。
曲溪客看得有趣,刚想问几句,严元夫看了她一眼,曲溪客话到嘴边识相地变成:“我药材还没分完,再不晒日头要下山了。”轻手轻脚和亲卫出去。
室内顿时陷入沉默,孩子轻浅的呼吸声盘旋在两人周身。
魏小满因为身体缘故,平常就抗拒和成年男子距离太近,眼下这状况,严元夫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灼热的体温都令他瘆得慌。可严元夫坐在床沿,挡住了唯一去路,青年只有把肢体尽可能藏在被子里,躲到床榻深处,才觉得呼吸轻松了些。
严元夫却误会了,隔着被子抓住他的小腿,带上几分严厉的意思,“别躲。”
魏小满汗毛嗖地竖起来。他不想被人看出异样,竭力忍着缩回腿的冲动,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我没躲......你到底是谁,岳哥的,”他又霍然慌乱地寻找,“岳哥呢?!”
“在桌子上。”
的确,瓷罐好好的待在桌上,冰冷光滑的表面没有一丝划痕。魏小满视线越过严元夫肩膀,看见小小的瓷罐,跌坐回去,不真实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怎么会变得那么小,可以轻而易举抱起他的郑岳则,打架很厉害的郑岳则,说等他回来的郑岳则,怎么会变成冰冷的死物。
“岳哥他是怎么死的?”魏小满说到那个字,嘴唇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严元夫本就是下定决心来和魏小满把昏厥前没说完的事情说清,垂下目光,平铺直叙,将事情全盘托出。
比如战场,比如遗书,比如为他挡箭。
魏小满大脑空白,严元夫不难察觉他目光里猝然染上的恨意——无关这是郑岳则自愿,罪魁祸首是放冷箭的敌军等等客观条件,纯粹因为眼前这人,是他丈夫死亡的直接因素。情绪会挑拨他的神经一看见严元夫就产生虚妄的假想——要是没有你,他是不是就能活着。
人之常情,严元夫理解。
“我,”魏小满脑子很乱,他读过书,还是郑岳则干活替他出的私塾费用,知道家国天下的道理。他也记得,郑岳则走前两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饶是有千种万种谅解的理由,他嗓音还是夹杂着哽咽,下垂的眉梢和忧郁的眼睛都在彰显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魏小满轻轻说:“我知道了,我理解。”
严元夫见过很多家属得知死讯的反应,激烈的、抗拒的、哀痛的、不相信的,还是第一次有个人说我理解。
如果真的理解,青年何必躲开他的目光?
严元夫默了片刻,或许为照顾青年此刻混乱的大脑,语速放缓,语气却强硬,“军中有抚恤,按照你和孩子的情况,可以获得一笔钱财。你看有什么要带走的,我让人走一趟帮你收拾。嵊州不会停留太久,我要带你和孩子回京。”
“为什么?我不需要......有了钱,找个活干,我可以照顾好孩子!之前有人上门勒索,我才拿着柴刀,但只要换个地方住......我们会生活得很好!”魏小满双手抓紧被褥,快速低声地胡乱解释,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说了什么,但仍记得强调,“我们不需要你帮忙,也不会去京城。”
“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了。”严元夫不得不打断他,不为所动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落水的猫,拼命舔着湿漉漉的毛,努力地做无用功。“你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吗,从午后到黄昏,足足两个半时辰。”
回想曲溪客的诊断,可以说,魏小满就是个行走的空壳子,气血不足,亏损严重,全身所有大大小小疾病毛病加起来可以概括为同一个病:穷病。
“钱财终有用完的一天,可你如果再不善养,把底子补回来,恐怕寿数有限。魏小满,我答应了郑岳则,会照顾你们母子。他因我而死,如果你英年早逝,即使不在乎我的歉疚,难道连孩子也无所谓吗?”
魏小满眼珠下意识动了动,两个孩子依偎着枕头睡得乱七八糟。姐弟俩睡姿出奇糟糕,总要小爹晚上起来好几次给他们掖被角。
他愣住了。
理智上知道跟着定王回京,吃饱穿暖,甚至荣华富贵就近在咫尺。感情上,他希望离定王越远越好,仿佛只要看不见他,就能忽略郑岳则去世的事实。
魏小满就可以带着郑无虞、郑以宁无休止等下去,等待郑岳则回家的一天。
服从现实还是屈从执念?
“让我想想好吗?”他几近恳求,神色痛苦地低头,“我真的、真的还在等岳哥回家。”
严元夫停顿了一瞬,提高音量,公允得有些残酷,“别自欺欺人了,不管你等多久,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不会回来。你要做的只有去过自己的生活,去过更好的生活!”他又补充,“这不是背叛你们的感情,如果非要寻谁错了,是郑岳则先离开——”
得知死讯也只是自己消化剧烈复杂的情绪,老实得跟受伤害只会蜷缩的刺猬一样的青年仿佛被触到死穴,恶狠狠抬头瞪着通红的眼睛,“你闭嘴!”
“和我走。”
严元夫直直回视他,目光没有一丝动摇,“你得和我走,只有我能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完全没在乎魏小满的抗拒和厌恶,魏小满为他仿佛讲述什么颠簸不破的真理的态度而惊愕,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想要反驳,却虚弱地嗫嚅,“不——”
他是对的,魏小满不得不承认。他一个人,根本没法给孩子光辉灿烂的未来,甚至连自己,都养得病病歪歪,破破烂烂。
这一刻,比起导致郑岳则去世,魏小满更恨严元夫不肯如其他人一样,施舍垂怜的同情心,有眼色地离开,让他独自沉浸在对爱人的思恋和对老天不公的怨愤中腐烂殆尽。
非要撕破他最后一层的遮羞布,立刻作出决定,逼他直面现实,承认失去郑岳则的母子三人,没有了最后指望,沦为他人嘴里的一块肉的大概是时间问题。
魏小满又气又哀,脸色不正常涨红。他捂住胸口,垂下头,艰难地深深呼吸,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后脖颈一列微凸分明的脊骨,消失在衣襟掩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