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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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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记”的开张,并未如沈慕兰预言的那般“惹人笑话”,反倒像一颗投入汴京这潭繁华静水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开张当日,“限量二十件”、“高级定制”的名头,配上慕飞授意吴掌柜精心布置的店面——不再是将所有货品堆叠陈列,而是辟出雅间,以山水屏风、插花盆景点缀,仅展示几件做工最为精湛、款式最新颖的成衣,由口齿伶俐、模样清秀的侍女细致讲解料子、工艺与独到设计——这前所未有的做派,勾起了汴京贵妇千金们极大的好奇心。加之慕飞让云釉暗中散了些“沈家大姑娘病中得织女点拨,方有此奇思”之类的玄妙话语,更添了几分引人探究的色彩。
头三日,预约定制的名帖便雪片般飞来,不仅将积压的存货以高于原价三成的“定制费”形式清了干净,新接的订单更是排到了两月之后。预收的定金,不仅填上了吴掌柜的窟窿,还有了充盈的流动资金。
滚刀刘那日被慕飞堵在后巷,她并未疾言厉色,只平静列出两条路:要么,她立刻让沈家以七成市价吃下货物,吴掌柜拿钱还他本金,利钱一分没有,他滚刀刘落个逼死老字号的名声,以后在这汴京商界难免被戳脊梁骨;要么,他今日行个方便,只收本金,她沈慕飞承他一个人情,来日锦绣阁……不,云裳记生意兴隆,自有答谢。
滚刀刘混迹市井,最是油滑,掂量着沈家的分量,又见这沈大姑娘虽病弱,眼神却清亮锐利,言语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竟鬼使神差地选了后者。没过几日,慕飞便让云釉送了一份不轻不重的 “谢礼”过去,言语客气,却坐实了此事。消息传出,倒让一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对这位沈大姑娘重新估量起来。
漱玉斋内,药气早已被淡淡的书墨香和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取代。
慕飞披着件素绒的斗篷,坐在窗下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女则女训,而是厚厚一摞账册,以及她用炭笔自制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云裳记”的收支、库存、订单进度。她指尖划过一行数字,对侍立一旁的吴掌柜道:“缭绫、越罗这些名贵料子,继续走高端定制的路子,工要细,价要高。但库房里那些次一等的杭绢、蜀锦,也不必压着,我另有用处。”
吴掌柜如今对这位东家是心服口服,忙躬身问:“请姑娘示下。”
“找些手艺扎实但价格公道的绣娘和裁缝,不必都在铺子里,可分些活计让她们领回家做。用这些料子,按我画的这几款图样,批量赶制一批成衣。”慕飞将几张画稿推过去,上面是几种简洁大方、便于行动的裙衫款式,虽不似定制款繁复华丽,却别有一种利落清爽的美感,“不设定制,分好尺码,明码标价,摆在店里另一区域售卖。唤作‘快时尚’区。”
吴掌柜接过图样,虽不解“快时尚”为何意,但见款式新颖,用料普通,成本可控,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是要抓住那些够不上顶级定制,却又追求些体面新潮的普通官宦人家女眷、富商小姐的市场。他连连点头:“姑娘妙计!如此一来,铺子流水便能活络许多,不再只依赖那几个大单。”
慕飞颔首,又提点了几句质量控制、伙计培训的事宜,吴掌柜一一记下,这才告退。
云釉端上新沏的蜜饯金桔茶,看着慕飞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心疼道:“姑娘这才好了几日,又这般劳神。夫人方才还遣人来问,说若是精神不济,那些账册晚些看也无妨。”
慕飞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指尖。她笑了笑:“躺着才是真累。”目光扫过窗外庭院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心思却已飘远。一个“云裳记”只是开始,这大周朝商贸繁盛,处处是机遇,也可能处处是看不见的壁垒与暗礁。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一个……契机。
几日后的曲江池畔,一场由郡王府老夫人做寿引出的春宴,冠盖云集,宝马香车,堵塞了半条御街。
慕飞本不欲参与这等场合,奈何沈夫人坚持,言道她病体初愈,正该出门散心,多见见人。她只得挑了件“云裳记”新制的月白底绣淡紫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披风,颜色素净,却因料子与做工的极佳,在姹紫嫣红中反显得格外出尘。
果然,一到宴席所在的水榭,便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沈慕兰与几个相熟的贵女坐在一处,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大姐姐快来,我们正说起你那‘云裳记’呢!如今可是风头无两,连永嘉郡主都夸你家的裙子别致。”
她话音才落,旁边一个穿着榴红遍地金裙衫的少女便嗤笑一声,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王茹。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珊瑚钏,眼风扫过慕飞:“是啊,沈大姑娘如今可是咱们汴京的名人了。只是这经商牟利,终究是末流,沾多了铜臭气,没得辱没了清贵门楣。我听说,那日连滚刀刘那等人物都惊动了?啧啧,真是……”她摇摇头,未尽之语里满是轻蔑。
水榭里静了一瞬,不少人都看向慕飞。沈慕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换上担忧的神色看向堂姐。
慕飞却似未闻,只从容地向主位的郡王府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向王茹,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王姑娘说的是。士农工商,各有本分。慕飞愚钝,不过偶得机缘,盘活一间老铺,让几十号匠人、伙计得以养家糊口,不至流离失所。若这也算沾了铜臭,那慕飞甘之如饴。至于滚刀刘之流,”她语气平和,目光却清凌凌地看向王茹,“在其位,谋其政。清理门户,扫除污糟,本是分内之事,倒让王姑娘见笑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所为是保全生计、安顿人手,占住了“仁”字,又将对付滚刀刘之事轻描淡写归为“清理门户”,隐隐透出掌控力与底气。一番话,将王茹那点居高临下的嘲讽堵得严严实实。
王茹张了张嘴,脸色涨红,一时竟找不到话驳斥。
恰在此时,水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谈笑,是几位年轻公子相伴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谢珩。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天青色素面锦袍,更衬得人如朗玉,风姿清举。他的目光掠过水榭中众人,在慕飞身上微微一顿。方才她在水榭中的话语,他站在廊下,隐约听去了大半。
郡王府老夫人笑着招呼他们入席。谢珩依礼见过老夫人,又与相熟之人颔首致意,视线再次落回慕飞身上时,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这位沈大姑娘,与传闻中病弱无能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宴席过半,众人移步曲江池边赏玩春色。慕飞嫌人多喧闹,带着云釉沿着池畔稍僻静处缓步而行。春风拂过水面,带来湿润的花香与泥土气息。
行至一株垂柳下,却见谢珩独自一人立于不远处,负手望着烟波浩渺的池面,似在沉思。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
慕飞微微一礼:“谢大人。”
谢珩还礼:“沈姑娘。”他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身上,想起方才水榭中她那番言辞,缓声道: “春日风凉,姑娘病体初愈,还需仔细些。”
慕飞抬眼,对上他清润的眼眸。这位新科状元郎,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她早有耳闻。此刻近距离看来,果然气度不凡。“多谢大人关怀。”她语气疏淡。
谢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顿了顿,忽而问道:“方才听姑娘论及商事,言及‘在其位,谋其政’,不知姑娘对如今市舶司‘抽解’、‘博买’之策,有何见解?”
他问得突然,且涉及国家财税外贸政策,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置喙。这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一种试探。
慕飞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大人说笑了。慕飞一介女流,偶涉商贾,只为谋生,安敢妄议朝政?市舶司条例,自有诸位大人操心。”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净。谢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日她在锦绣阁后巷冷静盘账、与滚刀刘周旋的模样,与此刻谨小慎微的模样重叠,更添疑云。他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只道:“是在下唐突了。”
正说着,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子的惊呼与孩童的啼哭。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池边围了一群人,似是有人落水。
谢珩神色一凝,立刻快步上前。慕飞略一迟疑,也跟了过去。
挤开人群,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在水中挣扎扑腾,岸边一个华服妇人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晕厥,周围的仆役乱作一团,有几个会水的已经跳了下去,但那男童挣扎得厉害,一时竟难以靠近。
慕飞目光扫过水面,又迅速观察了一下岸边地形、水流方向,对那慌乱失措的妇人扬声道:“夫人莫慌!让人从侧面迂回过去,扯住他后襟!别正面靠近,当心被他抱住一同沉下去!”
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那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嘶哑着嗓子指挥仆役。谢珩也已吩咐随行的护卫下水协助。
混乱中,慕飞注意到男童挣扎的动作开始变得无力,脸色发青,显然是呛了水。她心知不妙,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岸边,对刚刚合力将男童拖上岸的仆役急道:“快!将他俯卧,腹部垫高,拍打背部,控出水来!”
仆役们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那贵妇人也愣住了。
谢珩深深看了慕飞一眼,果断下令:“照沈姑娘说的做!”
仆役这才动手。男童被俯卧着放在一名护卫屈起的膝上,头部低垂,慕飞上前,避开敏感部位,用巧劲有节奏地拍击其背心。几下之后,男童“哇”地一声吐出了好几口水,随即发出了微弱哭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慕飞这才直起身,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汗。她方才情急之下用了现代急救法,此刻才觉有些逾矩。
那贵妇人扑过来抱住失而复得的儿子,哭了几声,这才想起恩人,连忙向慕飞和谢珩道谢,尤其对慕飞,更是感激涕零:“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指点……”
“夫人言重了,不过是恰巧知晓些急救之法,幸得孩儿无恙。”慕飞欠身还礼,不欲多留,示意云釉准备离开。
转身之际,却对上谢珩的目光。他站在那里,池面的波光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那目光里,探究之意更浓,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亲眼见她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更施展出闻所未闻的救人之法。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弱质所能为。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通经济,晓急救……姑娘还有多少出人意料之处?”
慕飞脚步微顿,侧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谢大人过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过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眼前消逝罢了。”
她不再多言,扶着云釉的手,转身离去。素色的披风在春风里扬起一角,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孑然的韧劲。
谢珩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花树丛中,都未曾移开视线。春风拂过,柳丝轻扬,池面涟漪层层荡开。
他心中那圈因她而起的涟漪,似乎也在无声无息间,扩散得更深,更远了。这汴京城,怕是要因这沈家女的归来,掀起些不一样的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