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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熔炉 ...

  •   一、飞行:三万英尺高空的沉默

      飞往柏林的航班在午夜起飞。

      林初夏坐在靠窗的位置,膝上摊开着一本德文电影术语词典,但视线长久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机翼上的航行灯规律地闪烁着,像某种……心跳!

      陆延辰坐在她旁边,戴着降噪耳机,闭目养神。从上车到登机,两人之间的对话不超过十句,全是关于证件、行李、行程的确认。一种刻意维持的、过度正常的平静笼罩着他们。

      空乘送来饮料,陆延辰摘下耳机,低声说了句“谢谢”。林初夏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擦着拇指侧面的旧痕。

      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远不如表面平静。

      “紧张吗?”

      她突然问,声音很轻。

      陆延辰动作顿住,转过头看她。

      “有点。”

      他诚实地说,“不是怕试镜。是怕……让你看到我可能失败的样子。”

      这句话很坦率,坦率到让林初夏心里像被什么轻轻的揪了一下。

      “你不会失败。”

      她说,语气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准备了这么多年,研究了那么多角色。陈铠导演要看的,就是那个愿意为戏付出一切的陆延辰。”

      “那个陆延辰,”

      陆延辰的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可能在十四个月的封闭训练里,会被打碎,然后重组。最后出来的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

      林初夏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笃定,“无论被打碎多少次,重组出来的,核心还是你。就像你眉尾那道疤——十六岁留下的,现在还在。有些东西,是磨不掉的。”

      陆延辰怔住了。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肩膀的紧张缓慢的松了下来。

      “谢谢。”

      顾延辰声音很低,“这句话,比任何鼓励都有用。”

      他重新戴上耳机,但这次,他的手很自然地垂下来,搭在了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上。

      离林初夏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她没有移开。

      飞行平稳,机舱里渐渐安静下来。林初夏收起词典,也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手背微微一暖。

      不是握住,只是很轻地、短暂地覆盖。

      陆延辰的手指,不知何时移了过来,轻轻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只停留了三秒,就移开了。

      像一次试探,也像一个无需言语的确认。

      林初夏没有睁眼,但嘴角,在黑暗中,轻轻扬了起来。

      二、初见陈铠:冰与火的审视

      陈铠的工作室位于柏林米特区一栋改建的旧厂房里。裸露的红砖墙,挑高的天花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光秃秃的椴树。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和旧木头的气味。

      接待他们的是陈铠的助理,一个表情严肃的德裔女人——安娜。她用流利但带有口音的中文说:“导演在楼上等你们。陆先生先去三号排练室,林女士请跟我来,导演想先和您谈谈。”

      ……

      分开谈话。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

      林初夏看向陆延辰,他朝她微微点头,眼神平静。然后转身,跟着另一个工作人员走向长廊深处。

      安娜带着林初夏上到二楼,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

      房间很大,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几把椅子,和一个占满整面墙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和电影胶片盒。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门,身材瘦削,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裤,头发灰白,但剪得很短,显得利落。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陈铠。

      比在照片和影像里看起来更瘦,也更……“锋利”。
      他的脸有很深的法令纹,眼睛不大,但眼神犀利,平静,冰冷。

      “林初夏女士。”他开口,中文标准,但语调平直,没有什么情绪,“请坐。”

      林初夏在长桌对面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裙,外面是剪裁利落的羊毛大衣,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专业,得体,但绝不强势。

      陈铠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

      林初夏认出,那是她那份二十七页报告的复印件。上面有很多用红笔做的批注,字迹凌厉。

      “这份报告……”

      陈铠终于开口,目光从纸上抬起,落在她脸上,“是你写的?”

      “是的。”

      “你用三个月时间,研究了陆延辰过去七年的所有表演,然后得出这些结论?”

      “准确地说,是……七年零四个月。”

      林初夏纠正,语气平静,“从他的第一部学生作业《纸灯》开始。”

      陈铠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他问。

      “最初是个人兴趣。后来成为我作为制片人的专业工作之一。”林初夏回答,“了解演员的表演体系,有助于项目匹配和角色挖掘。”

      “只是工作?”

      陈铠眉毛收紧,目光里带着质疑,“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身份,叫‘初夏见星’。一个写了七年表演分析,最后为了维护他,不惜暴露自己的影评人。”

      他都知道了。而且查得很清楚。

      林初夏的心跳几乎快把她的胸膛震碎,但脸上表情依旧波澜不惊:“那是我的私人兴趣,与工作无关。”

      “真的无关吗?”

      陈铠合上文件夹,身体微微前倾,“一个制片人,对某个演员投入如此深度的私人研究,甚至愿意为他公开对抗舆论。现在,又陪他飞越八千公里,来参加一个你明知道可能让他离开你至少十四个月的试炼。”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

      “林女士,你到底是他的制片人,还是他的……守护神?”

      这个问题,尖锐、残忍。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之后,林初夏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她缓缓开口:

      “陈导,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陈铠挑眉,示意她说。

      “您选择见陆延辰,是因为看中他的演技,还是因为……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个理性的制片人做出那些不理性的选择?”

      这话很大胆。甚至……有些冒犯。

      但陈铠没有生气。相反的,他的嘴角,第一次浮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有意思。”

      他说,重新靠回椅背,“那么,你的答案呢?”

      林初夏深吸一口气。

      “我是他的制片人。这意味着,我的首要职责是判断他是否适合一个角色,是否能完成表演,是否能对项目负责。”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基于这个职责,我研究了七年,写了那份报告,陪他来到这里。”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有力量:

      “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这个人值得被守护——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演技,而是因为他对待表演的敬畏,对待他人的真诚,对待梦想的孤勇——那么,我会选择守护他。这不是工作,这是……人的本能。”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落在陈铠灰白的头发上,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初夏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然后,他站起身。

      “跟我来。”陈凯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带你看看,你守护的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

      三、排练室:被打碎的瞬间

      三号排练室是一个空旷的白色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面墙是镜子。

      陆延辰站在房间中央,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赤着脚。他对面站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德裔表演教练,叫汉斯,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剧本。

      陈铠和林初夏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进去。

      “我们从第三场开始。”

      汉斯用德语说,旁边的翻译快速转换成中文,“你饰演的角色李望,刚刚得知妻子在偷渡船上难产而死。你没有哭,没有喊,只是坐在移民局的拘留室里。现在,开始。”

      陆延辰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了。

      那是一种极度空洞的眼神,像一副□□被掏空了所有内脏,只剩下一个躯壳。他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走到墙边,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他没有做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瞳孔涣散,呼吸变得极其缓慢,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林初夏看着,心脏微微收紧。这是她熟悉的陆延辰——用极致的控制和细微的生理变化,来呈现巨大的痛苦。

      但汉斯喊了“停”。

      “不对。”

      汉斯走到陆延辰面前,蹲下,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太控制了。李望此刻不是‘呈现’痛苦,他是被痛苦吞噬。你要让痛苦控制你,不是你控制痛苦。”

      陆延辰抬起头,眼神恢复清明:“教练,我认为李望的性格是内敛的,他不会……”

      “不要‘认为’!”

      汉斯打断他,语气严厉,“忘掉你的‘认为’。你现在不是陆延辰,也不是在‘演’李望。你要成为李望。成为那个刚刚失去一切、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男人。”

      他站起身,突然用德语快速说了一串指令。翻译迟疑了一下,说:“教练说……请你用最大的力气,捶打地面。直到你感觉不到疼痛,直到你只剩下愤怒和无力。”

      陆延辰愣住了。他看向门口的陈铠,眼神里有询问。

      陈铠点了点头。

      陆延辰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然后猛地捶向地面。

      “砰!”

      一声闷响。手背瞬间红了。

      “不够!”汉斯吼道,“你没失去过最重要的人吗?你没感受过那种想把整个世界都砸碎的愤怒吗?用力!”

      陆延辰咬紧牙关,再次挥拳。

      “砰!砰!砰!”

      一拳接一拳。手背从红变紫,指关节开始渗血。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他眼神里的那种“控制感”,依然在。他还在“演”愤怒,而不是“成为”愤怒。

      汉斯看出来了。他突然走到墙边,拿起一个厚厚的坐垫,走回来,扔在陆延辰面前。

      “躺下。”他说。

      陆延辰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平躺在垫子上。

      汉斯单膝跪在他身边,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德语快速说了一段话。翻译的声音有些颤抖:

      “教练说……现在,想象你最爱的人,就死在你面前。你看着她断气,你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感觉,不是悲伤,是恨。恨自己无能,恨世界不公,恨命运残忍。现在,把那种恨,叫出来。”

      陆延辰的身体僵住了。他闭上眼睛,眉头紧锁。

      “叫出来!!!!”

      汉斯的手用力按住他,“像野兽一样!这里没有人看你,没有人评价你!把你的痛苦、你的恨、你的绝望,全部吼出来!”

      陆延辰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不够!!!”

      汉斯几乎是在咆哮,“你不敢吗?你连为自己的角色彻底放开都不敢吗?那你还来柏林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中了陆延辰最深的症结。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

      那一瞬间,林初夏看到了——看到了他眼底某种坚硬的东西,碎裂了。

      然后,他发出一声嘶吼。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受伤野兽的哀嚎。嘶哑,破碎,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

      他不再控制表情,脸扭曲变形,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混着鼻涕和汗水,糊了满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汉斯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像溺水的人。

      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绝望的嘶吼。

      林初夏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她看着那个在地上崩溃嘶吼的男人,看着他流血的手,看着他满脸的泪。

      她突然明白了陈铠的“熔炉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是技巧训练,是摧毁。

      摧毁演员所有的防御、所有的控制、所有用来保护自我的“表演技巧”,逼迫他们露出最原始、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情感内核。

      而此刻,陆延辰正在被摧毁……

      汉斯终于松开了手。陆延辰像脱力的鱼,瘫在垫子上,胸膛剧烈起伏,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

      汉斯站起身,看向门口的陈铠,点了点头。

      陈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完整的、近乎满意的表情。

      他转身,看向林初夏。

      “现在……”

      他平静地说,“你还想守护他吗?守护这个正在被打碎、可能再也拼不回去的人?”

      林初夏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陆延辰,看着他那双失去焦距、还在流泪的眼睛。

      然后,她推开排练室的门,走了进去。

      她走到陆延辰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和汗。

      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陆延辰的眼睛慢慢聚焦,看向她。他的眼神是空的,茫然的,像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还分不清现实。

      “陆延辰。”林初夏开口,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你刚才那声吼,是我听过最真实的表演。”

      陆延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所以……”

      林初夏继续说,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如果你决定留下来,被打碎十四个月,我会在这里,看着你被打碎,也看着你被重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决定回去,我也会和你一起回去,帮你把碎片捡起来,一块一块粘好。”

      “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在!”

      她说完了。把纸巾塞进他手里,站起身,退到一边。

      陆延辰躺在垫子上,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看着地上被泪水浸湿的纸巾。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不再是空的,茫然的。

      而是一种破而后立的、异常清醒的坚定。

      他看向门口的陈铠,用沙哑但清晰的声音说:

      “导演,我准备好了。”

      “请继续。”

      四、夜幕降临:碎片的重量

      第一天的训练在傍晚结束。

      陆延辰回到工作室安排的公寓时,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的手缠着绷带,脸色苍白,眼神疲惫,但深处有一种奇异的光亮。

      林初夏帮他热了杯牛奶,放在茶几上。

      两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

      “今天……”

      陆延辰先开口,声音还是哑的,“吓到你了吧。”

      “有一点。”

      林初夏诚实地说,“但更多的是……震撼。”

      “汉斯教练的方法,很极端。”

      陆延辰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但我必须承认,他撕开了一些我从来不敢碰的东西。”

      “比如?”

      “比如……恐惧。”陆延辰轻声说,“我演戏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很害怕。害怕演不好,害怕被批评,害怕让信任我的人失望。所以我用技巧、用控制、用理性分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以为那样才是最安全的。”

      他顿了顿,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但今天汉斯告诉我,最真实的表演,恰恰需要你袒露所有的不安和脆弱。需要你承认:我很害怕,我很无助,我很痛苦……”

      林初夏静静地听着。窗外,柏林的夜幕缓缓降临,远处教堂的钟声隐约传来。

      “那现在呢?”她问,“还害怕吗?”

      陆延辰转过头,看着她。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像两簇安静的火焰。

      “害怕。但没那么怕了。”

      他说,“因为我知道,就算我碎了一地,也有人会帮我捡起来。”

      林初夏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背上。

      “嗯!”林初夏抿着嘴点点头,“我捡。”

      陆延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不是试探,不是短暂触碰。

      是实实在在地、紧紧地握住。

      掌心贴着掌心,默认彼此的温度肆意流淌。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蓝调一点一点吞噬柏林天空的黄昏。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手风琴的声音,悠扬,苍凉,像这个城市百年的叹息。

      “林初夏。”陆延辰突然开口。

      “嗯?”

      “等这次工作坊结束,”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等我们回去,我们……”

      他没有说完。但林初夏听懂了。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她说。

      窗外,夜色已深。

      而在柏林试炼的第一天,才刚刚结束……

      【第九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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