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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快递和中餐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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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初,成都。陈珈怡连续两天五点左右就醒了,前一天是5:06,后一天是4:53。睡眠被压榨到四个多小时。但她现在大概知道,睡不好觉是不会死人的。尽管最近有两次头晕目眩几乎昏倒。
失眠从和那个人重新联系上开始。忙碌的两个月能忍住不联系,但闲下来之后是忍不住的。太多的空白时间暴露了她的麻木,在这样接近记忆中北欧秋天的气温中,回忆却变得断断续续,陈珈怡是慌张的。对方根本不喜欢她,但是可以当玩具。太适时的巴掌了,掴在她脸上,叫她清醒:本不应该在一起的人,非要靠近,就必须受惩罚。上一次受惩罚的是Fredrik,这次换她,因为事实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要直接去承受。
因此即使只睡了四个多小时,陈珈怡也比平常清醒和冷静。窗外的蛐蛐在鸣叫。又过了一小时,扫地机开始运作起来,在大部分灯火还没亮起的时候,把城市里前一天产生的垃圾打包、运走,冲洗干净。
第三天稳定起来,睡眠也超过了六个半小时。接受自己不会被爱的事实,也尽量不要去打扰对方原本的生活节奏。不要成为任何人的习惯,因为哪怕不爱,习惯也是很难戒断的。
成都又是大雨。上午十点,整个城市被大雨淹没,乌云一团接着一团飞快地飘过。陈珈怡觉得自己也被浸透了。这样的阴天竟然会在再次放晴时仿佛从没来过。怎么会有这么对天气的记忆如此不连贯的城市。
她想她总有一天会再次逃跑,当一切变得无法承受的时候。到时候受伤害的又会是谁。到底要怎么解读发生过又结束的故事?是多么精彩纷呈、一段旅程接一段旅程的每个人的一生,还是宇宙的无常分摊到每个人身上仍是难以承受的无数分离的重量。
下班的时候到公司楼下吃饭,碰到一对情侣。其中男生是外国人,女生是中国人。其实在这个片区也很常见,陈珈怡平时见到了也是习以为常,不觉得该有什么公式化的。但今天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路过看了一眼,坐到座位上突然开始全身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打开和那人前一天晚上的聊天记录,一页页地看,看对方言辞多严厉,看自己是怎么被训的,身体这才暖和起来。她在想哭些什么呢?下次多穿点衣服好了,不要产生一些身体和情绪上的错觉。
为了这一份温度,那人也应该有一个名字,就叫他E吧。
2017年11月,瑞典。从这个月开始计划去挪威和丹麦的行程,因为实在临近,所以陈珈怡和欣林打算一趟就玩了。
天气已经很冷了,出门需要穿加绒的雪地靴,陈珈怡还用上了从国内带来的一条又宽又厚的围巾,能把整个头都裹住那种,但记忆中带过去的秋衣都没穿过。常见的搭配是:一件短袖+毛衣+羽绒服外套,因为大多数时候室内还是很暖和的,这样叠穿比较灵活。
有一次陈珈怡上早课怕冷,就把里面的短袖换成了加绒内衣,到了教室就开始发现不对劲。热气一阵接一阵在她身上累积,一些同学已经把毛衣脱了只剩衬衫或短袖,但她只能把毛衣袖子尽量高地往上卷。一节课上下来光在冒汗了,知识点记得零零碎碎。从那以后她就把叠穿奉为人生信条。
也是在这样外冷内热的天气里,陈珈怡和Fredrik在一起相处得越来越自然。她的父母逐渐在视频里看到他的身影,他也会凑过来腼腆地打个招呼。她根本没想过他们会反对,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很少不听前因后果就阻止她做任何事——这样想来,她其实是在爱和包容里长大的孩子啊,怎么高中的时候闹得那么厉害。
——事实上也是如此,在Fredrik第一次误入视频、陈珈怡大方介绍之后,她的父母也只是略微惊讶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电话挂了才来详细了解怎么回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对她好不好。了解清楚了才表明态度:不支持,但也不反对。能遇到一个人并且互相喜欢互相了解固然是很美好的,但是异国在现实层面会有很多困难。自己要把握好度,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对方。
陈珈怡那时候哪知道相爱会带来伤害,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她和Fredrik的每一步进展都稳扎稳打,身体上、情感上。从互相吸引,到了解,到依恋。当下的感受压倒一切,对于未来他们却谈得太少了。
在陈珈怡的印象里,Fredrik的生活总是井井有条,每天早上该做什么、下午该做什么他心里都很有数。没有在他身上感受过焦躁,或者“来不及了”的感觉。任何事情一件一件地去做,也都能完成。
最意外的状况,也不过是本该直接送到家的快递,被寄去了快递站。
“竟然送到这里去了,”Fredrik翻看着手机上的地图,“珈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下午吗……远不远?我应该没事。”陈珈怡说,其实不太想动。
“两三公里的样子,我骑自行车很快。”他说。
“我没有自行车诶。”其实刚来没多久欣林就和她说要收一辆二手的,但一想到只待半年就架不起势,这事就一直拖着不了了之了。
“没关系,你坐后面就行。”Fredrik说。
“好吧。”陈珈怡已经学会完全不怀疑他的体力了。
下午出发前戴帽子,Fredrik:“珈怡,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毛线帽拉下来遮住耳朵,眼睛朝上看撅起嘴,弯下身凑近来给陈珈怡看:“你看,像不像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
“真的很像!”陈珈怡惊呼。
“不可以给别人说。”他强调,把帽子拉上去恢复正常模样。
这样子的Fredrik真的很像一只大金毛。
陈珈怡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让Fredrik把自己带去任何地方,她只管看沿途的风景。
“诶?那里有一家中餐厅?”她看到一个中文招牌在小山坡后面一晃而过。
“是吗?在哪里?”Fredrik问。
“就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倒是没有,”她想了想,“不过可以去看看能不能买双筷子。”
“那我们等会儿回来的时候去,好不好?”他问。
“好啊。”
在一个印象中大得有些空旷的快递站里取到了包裹,又原路返回。原本下坡的地方变成了上坡,陈珈怡主动提出下车自己走,不然Fredrik会坚持继续载她。
于是他们就在北欧十一月的空气里慢慢往回走。下了车她发现迎面而来的风实际上是很冷冽的,只是刚才坐在Fredrik身后,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
他们并肩走着,一边走一边聊天,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在通过一段狭窄的路时Fredrik推着车走在前面,陈珈怡走在后面。话语断了,她一时间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那么挺阔。她快沉溺在他所带来的安全感里了。
她正要开始放空,Fredrik转过头来,整个身体仿佛都在询问:你还在吗?你还跟得上吗?
陈珈怡快走两步,又来到他身边。他立刻牵起她的手。
终于来到中餐厅。
“你好,”这家店有些冷清,店主看到有客人来甚至有些惊讶,“吃晚饭吗?”
“嗯……今天就不吃了,我们只是想问问有没有筷子卖。”陈珈怡说。
“筷子?有啊当然有,等着我给你们拿。”店主愕然了一下,随即立刻热情地说到。
“嗯嗯。”陈珈怡在旁边积极附和,小声给Fredrik翻译:“他们有。”
“这么几双够不够?”店主拿了整整五双,全是崭新的材质很好的竹筷子,而不是塑料包赚那种漂白的一次性筷子。
“太好了,谢谢老板!我们只要两双,多少钱呢?”
“哎小姑娘,几把筷子你们拿去就是了,用不着给钱。”
“这……”陈珈怡心里很是感动,“那我们下回来吃饭!”
“行啊,有空过来吃饭。”
拿到筷子,陈珈怡仿佛是拿到一件厉害的武器,信心倍增,对Fredrik说今天的饭她来做。
虽然她平时也会在他做饭的时候搭把手,但无非也就是切切菜、洗点东西、打个蛋之类的,所以Fredrik不知道她完整做一顿饭是什么样子。
陈珈怡把牛肉切成片、芹菜切成小条,又指挥Fredrik切了鸡肉和甜椒。牛肉码上盐、黑胡椒、一点酱油,一边又打了个蛋。
“这样真的不会多吗?”Fredrik问。
“不会的,大不了我们不用完。”陈珈怡说。
“这个蛋是用来做什么的?”
“裹在牛肉外面,这样煎出来更嫩。”
正处理着食材,Fredrik手机响了。他用瑞典语说了一长串,然后告诉陈珈怡有个朋友要来拜访他。
“就是那个训练时把脚趾给砸了的朋友,你还记得吗?”他说。
“把脚趾给砸了?”她反应了一下,“噢,就是那个给你发血肉模糊的脚趾的照片的朋友!”
“对,就是他。等会儿要过来。竟然从他上大学的城市骑车过来。”
“专门过来看你吗?”
“那不是,只是路过。”Fredrik说,继续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有些兴奋。
“大概要多久?”
“十分钟左右。”
“你看,我们准备这么多东西就是有原因的,命中注定!”陈珈怡说。
“他不在这儿吃饭。”Fredrik说。
“可马上就到饭点了。”陈珈怡觉得留朋友在家吃饭简直是在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
“他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做,留他吃饭可能会搅乱他的安排。”他说。
“那总得问问吧。”她觉得这个概念很新奇。
“不用问,真的。”他倒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
“那到时候看情况。”
牛肉正要下锅,Fredrik接到短信说那位朋友已经在楼下了,他抱了一下陈珈怡就匆匆下去。
他一走,厨房倒显得冷清,陈珈怡竟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尽管明明知道只是几分钟的事情,只是好像已经习惯了做饭的时候总是两个人一起。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虽然仍是五颜六色的食材和氤氲的热气,但相比之下还是太清净。
静静地听牛肉在锅里“滋啦滋啦” ,又把芹菜倒进去炒。仍是安静压过声音。直到从走廊那边传来Fredrik和他朋友的脚步声、交谈声,陈珈怡空落落的心才又被填起来。
“珈怡,这是Eric。”他一进厨房就介绍他们认识。“Erik,珈怡。”
打过招呼,他说他先带他朋友去看下他的房间,就又走了。不过这次陈珈怡不再觉得孤单了,知道他就在同一个空间里,听得到感受得到他的到场。
尽管Fredrik说了他们没有留人吃饭的习俗,但是陈珈怡自己身上的文化习俗也是难以抹杀,所以在他们聚在一起聊完滑雪队的趣事、吃完Eric带来的奥利奥之后,她还是礼貌地问了愿不愿意留下来吃饭。
“珈怡从你打电话开始就在说,她很坚持。”Fredrik笑着说。
“噢,这样不会麻烦你们吗?”Eric问。
“不会,我们今天刚好做了很多菜。”陈珈怡说。
“你有别的安排吗?”Fredrik问。
“还要去看一下我的姑妈,不过那都是晚上的事了。”
“那你不如留下来吃完了再走。”陈珈怡说。
“好呀,我很乐意。”Eric说。
“那太好了,那我去烧水煮茶。”Fredrik说。
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餐:Fredrik和Eric第一次用筷子,虽然上手有快有慢,不过最后都能较熟练地吃完了饭;陈珈怡煎的牛肉受到了好评,两人一直在问“你怎么可以把牛肉煎得这么嫩。”——“秘诀就是裹蛋液。”——“我也试过,但是没有这么嫩。”——“那就是做饭的天赋了。”——“这是她第一次给我做菜。”——“噢?平时都是你做吗?”——“是啊,平时我都帮厨。瑞典人都喜欢做饭吗?”——“也不是,我就很少做饭。”——“我喜欢尝试新的食材。”——“我只做今天这次哦,以后还是你做。”——“那当然。”
送走了Eric,两人回厨房收拾东西。Fredrik洗碗的时候,陈珈怡就在旁边和欣林发消息,确定去挪威的机票和要去的一些景点。
等确定得差不多了,Fredrik的碗也洗完了。他擦完手过来抱住她,双手隔着毛衣搂住她的腰,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怎么了?”陈珈怡问。
“让我抱你一会儿。”Fredrik说。
“你今天晚上开心吗?”她问。
“很开心。谢谢你的坚持。”他说。
“我也很开心能和你一起招待你的朋友。”她回应道。
Fredrik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