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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只想做……朋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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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的“安静”,持续了整整五天。
这五天里,青石镇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茶馆里的谈资少了最鲜活的一味,说书先生不得不翻出些陈年旧事来撑场面。
街坊邻里相遇时,交换的眼神里少了促狭的笑意,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探寻。
原来,少了楚霸王闹腾的日子,竟有些过于平淡了。
沈家西邻的宅子安安静静,只有炊烟每日按时升起,偶尔能看到丫鬟小满挎着篮子出门采买,行色匆匆,对任何试图搭话的人都只是客气地摇头,绝不多言。
“楚小姐这是……病了?”有人猜测。
“怕是伤了心吧?上次在沈家门口,沈姑娘可是当众让她‘噤声’呢。”
“唉,年轻人脸皮薄,受挫了躲起来也正常,看来即便是楚霸王也难逃其理。”
“要我说,沈姑娘也是,楚小姐虽说方式欠妥,可一片赤诚,何必如此冷待……”
流言的风向,在不知不觉中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当那团火焰不再灼人地燃烧在眼前,一些人反而开始怀念起那点鲜活的热闹,甚至隐隐觉得,沈家那位才女,是否过于不近人情了些。
这些议论,自然或多或少也传到了沈家。
沈清和这几日脸色稍霁,觉得妹妹那日的“噤声”手势终于起了作用,楚昭总算知道收敛了。
他甚至在饭桌上,难得地对沈清辞说了句:“如此甚好,清净。”
沈父只是默默夹菜,未置一词。
沈清辞更是安静。
她照常读书、写字、去族学,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外界那些与她有关的纷纷扰扰,从未入过她的耳,更未扰过她的心。
只是,她书案上那盆水仙,这几日似乎被修剪得格外频繁些。
原本舒展的叶片,总是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略显拘谨的长度。
而那个紫檀木匣里的记录,也并没有因为某个人的“安静”而停止。
“腊月十六,阴。
西邻无声。
兄长悦。
水仙新叶又长,修剪之。
族学孩童问‘楚姐姐’为何不来听讲,答‘有事’。
注:王婆子糕饼铺今日未开张。”
“腊月十七,微雪。
雪落无声。
墙外亦无声。
父亲命人送炭,言‘天寒’。
新帕已成,虎目过圆,似不及旧帕神韵。
注:炭火甚暖。”
笔尖在“炭火甚暖”四字上停留片刻,墨迹微洇。
沈清辞搁下笔,走到窗边。
细小的雪粒无声地落在院中,积起薄薄一层。
隔壁的屋檐下,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望,也没有洪亮的嗓音穿透雪幕。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看着那堵被补好的墙,补过的地方颜色略深,像一道淡淡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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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并没有真的“病了”或是“伤了心”躲起来。
相反,这五天里,她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只是思考的内容,从“如何轰轰烈烈追求”变成了“如何不声不响地……继续”。
小满带来的那些外界议论,她听了,没生气,也没难过,只是撇撇嘴:“他们懂什么。”
她只是在想沈清辞。
想她抵在唇边的手指,想她平静无波的眼睛,想她那些看似冷淡、实则处处妥帖的举动。
“她不是讨厌我。”楚昭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她只是……怕。”
怕什么?怕流言,怕非议,怕那堵看不见的墙。
楚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思考“别人”会怎么想,“世俗”会怎么看。
这感觉糟透了,像给她天生自由的灵魂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但她想到沈清辞,想到那双沉静眼眸下可能藏着与她相似的渴望与挣扎,那点烦躁和委屈反而慢慢沉淀了下去。
“不能硬闯,得智取。”她总结道。
怎么智取?
楚昭看着屋子里那几箱书,忽然福至心灵。
沈清辞喜欢什么?
书,礼,规矩,还有……不动声色地照顾人。
那她就从这些地方下手。
“小满。”楚昭扬声唤道,“去,把墨香斋的掌柜请来,就说……我要订一批书,送给族学。”
“族学?”小满一愣,“小姐,您要给沈家族学送书?”
“不行吗?”楚昭理直气壮,“我身为镇上百姓,关心孩童教化,捐书助学,乃是义举。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小满:“……”
您就差把“为了沈姑娘”五个字刻脑门上了。
楚昭的行动力一如既往。
墨香斋的掌柜被她请来,听明来意后,虽有些诧异,但也乐得接这笔大生意。
楚昭不懂该送什么书,但她有她的办法。
她直接就掌柜的问:“沈家族学里,现在用的什么书?缺什么书?沈姑娘平日推荐学子读什么书?”
掌柜的被她问得满头汗,只得答应回去查查书目,再请教学堂的先生。
与此同时,楚昭还干了一件让全镇再次瞠目结舌的事。
腊月十八,雪后初霁。
楚昭带着几个家仆,出现在镇西头王婆婆那间破败的茅草屋前。
王婆婆是镇上的孤寡老人,儿子早年参军未归,老伴去岁病逝,只剩她一人,守着漏雨的屋顶和几亩薄田过活。
前些日子屋顶破损,楚昭在诗会上提过一嘴,后来忙着“追求大业”,就给忘了。
现在她想起来了。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指挥着家仆,搬来早就备好的新茅草、木料,请了镇上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利利索索地给王婆婆修葺屋顶,加固墙垣。
还顺带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米缸水缸填得满满当当。
王婆婆起初吓得不知所措,直说“使不得”。
楚昭蹲在老婆婆面前,声音放得罕见的温和:
“婆婆,您别怕。我就是看您屋子漏雨,冬天难熬。
这不算什么,我爹常说,有能力就该帮衬乡邻。”
她没提沈清辞,没提任何风花雪月,只是实实在在地做事。
镇西头的动静不算小,很快又吸引了目光。
人们看着楚昭挽起袖子,小心避开了左臂伤处,帮忙递个工具、扶把梯子,虽然动作仍有些笨拙,却认真,脸上也没有了往日那种飞扬跋扈。
“楚小姐这是……转性了?”
“听说是因为之前诗会上,有人嘲讽她不知民生,她记在心里了?”
“我看不像,倒像是真心想帮忙。”
“不管怎样,这是好事啊,王婆婆可算能过个暖和年了!”
流言又开始转向,这一次,带上了些许正面的色彩。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沈家。
沈清和听闻后,皱紧眉头:“沽名钓誉!”
他依然坚持认为楚昭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是为了博取妹妹的好感,甚至是为了掩盖那“不容于世”的心思。
沈父却捻着胡须,眼中露出赞许:“无论初衷如何,能切实助人,便是善行。昭丫头,倒有几分她娘当年的侠气。”
沈清辞正在给几个族学里家境贫寒的孩童分发冬衣和笔墨,闻言,手中的动作未停,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将一套厚实的新棉衣,仔细地套在一个瘦小女孩身上,抚平衣领,声音轻柔:“回去告诉你娘,若再有难处,可来族学寻我。”
女孩怯生生地点头,抱着新得的笔墨,眼眶微红。
沈清辞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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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九,楚昭订的书送到了,浩浩荡荡送到了族学。
整整五大箱,经史子集、启蒙读物、甚至还有几套难得的舆图志怪,都是墨香斋掌柜请教了族学先生后精心挑选的。
族学的老山长激动得胡子直抖,连声道谢。
闻讯而来的孩童们围着书箱叽叽喳喳,兴奋不已。
楚昭没露面,只让小满带话:“区区书籍,不足挂齿。望学子们勤奋向学,将来造福乡里。”
话很官方,很得体,完全不像楚昭的风格。
沈清辞那日恰好在族学核对账目,看着那几箱被小心翼翼搬进书库的新书,沉默良久。
老山长感慨地对她说:“清辞啊,这位楚小姐,虽说行事……不拘常格,但这片助学之心,却是真切。你与她既是近邻,不妨……多走动走动?年轻人,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沈清辞望着书库方向,没有应声。
朋友……
这个人,真的只是想交个“朋友”吗?
还是说,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执着地试图靠近,试图证明,试图……在她沈清辞规整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以被允许存在的特别位置?
心口那处,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余波微漾。
傍晚时分,沈清辞回到自己的小书房。
她没有立刻点灯,坐在渐浓的暮色里,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新绣好的那只幼虎帕,旁边还有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
里面是她根据楚昭手腕的伤,重新调整配方的舒筋活络药膏,效果应比之前的更好些,也更容易揉开。
药膏早就配好了,帕子也绣好了。
只是迟迟没有送出去。
她在等什么?或者说,她在犹豫什么?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沈清辞终于起身,点亮了灯烛。
暖黄的光晕驱散黑暗,也照亮了她脸上那无波无澜的神情。
她走到书案后,拉开紫檀木匣,取出素笺。
笔尖润墨,落下时却有些凝滞。
她顿了顿,还是写道:
“腊月十九,晴。
楚氏捐书五大箱于族学,山长甚悦。
王婆婆屋舍已修葺完毕,米水充盈。
镇人议论渐转,多言其‘善举’。
兄长仍持疑。
注:新药膏已成,性温,宜冬日。幼虎帕……虎目过圆,暂存。”
写罢,她看着最后那句“虎目过圆,暂存”,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四个字。
虎目过圆吗?
或许不是虎目过圆。
而是绣它的人,心绪……有些不宁。
沈清辞轻轻合上木匣,落锁。
随即她拿起那只白瓷药瓶,和新绣的帕子,走到窗边。
夜色中,隔壁的宅子亮着灯火,窗纸上映出一个走来走去、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人影。
沈清辞静静看了一会儿。
她推开窗户,将药瓶和帕子,放在窗台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了帕子上那只圆眼睛幼虎的丝线。
她就着屋内的灯光和窗外的月色,看着那两样东西。
许久。
她伸出手,将帕子拿起,展开,对着灯光,指尖在那双过于圆润明亮的虎目上,轻轻描摹了一下。
然后,将帕子仔细叠好,和药瓶并排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她后退一步,关上了窗户。
将冬夜的寒意,和那两样静静躺在窗台上的物事,一同留在了外面。
也留给了可能看到它们的人。
书房内,灯火摇曳。
沈清辞走回书案边,重新坐下,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书。
窗台上,那方崭新的幼虎帕,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绣得格外圆亮的眼睛,正懵懂而执拗地,望向隔壁那盏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