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续 重楼飞雪》纳兰佩紫

47、第四十七幕：白日烟花

　　第四十七幕：白日烟花
　　——等待一辈子的人与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

　　他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也善于等待。
　　以前他为虎作伥的时候，为了剿灭连云寨，不惜等待了数年，等到了最好的机会。
　　他是顾惜朝。但他又不是顾惜朝。
　　他要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顾惜朝。
　　与那些人相处下来，就连顾惜朝都有些讨厌以前的顾惜朝。
　　一位知己，一份尊重，还有……欠下的人情。
　　他顾惜朝，有他自己还情的方式。
　　让他的风姿，以最灿烂的方式永远开在那个人的心里。

　　当皇帝正上朝时，突然这样一个人冲上大殿破口大骂时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人古服广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上绣着红色跳动的火焰。
　　他披发拢袖，一截带血的剑尖露在了袖外。
　　这个英姿中带着冷郁，甚至有些幽艳的男子，一张脸却如被滚油浇过，十分的厉怖狰狞。
　　谁看到他的身影，都会相信他必定俊美过人。
　　当看到他披散长发下的这么一张鬼脸时，免不得心中都为他叹了一叹。
　　男子挽剑狂笑，说不出的自傲与豪迈。
　　——刺客！
　　当他冲上金銮殿时，侍卫们立刻将之团团围住，但谁都不知道在守卫严密的皇宫之中，他究竟是怎样混进来的。
　　——他要做什么，都会做的很好。
　　——他要做什么，都会做的很绝。
　　这个鬼面幽艳的男子横剑将所有侍卫逼开，指着皇帝就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人骂的也很毒。
　　他说话一向很毒。
　　他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毒。
　　他上到赵佶不理朝纲下到民不聊生，把当今圣上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竟然没有停顿片刻，口才之好让人瞠目结舌。
　　完了，他冷笑着对着皇帝道：“你居然敢派无情与戚少商一路追杀，还派铁手在我身边卧底，我雷艳被你害成了这样（他指着自己被滚油毁容的脸），本就没打算活在世上了，赵佶！你就不怕我霹雳堂的报复么！看剑！”

　　上朝之时，因为这件事的突然，蔡京一时都忘了参诸葛一本。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雷艳’，突然觉得他怎么好像一个人？
　　蔡京狐疑的看了元限一眼，元限则面无表情。
　　蔡京心里却在想，雷艳不是死了么？顾惜朝这小子这是演的哪一出？
　　不等他寻思完毕，‘雷艳’一剑碧幽幽的亮起，侍卫们忙挺身挡在皇帝驾前，大殿上瞬间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在一旁的诸葛先生也看出了事情有异。
　　他并不怎么记得顾惜朝，但是他能肯定这个人不是雷艳。
　　传说中‘意剑’的高手，以‘灯下骷髅谁一剑’的高明剑意纵横江湖的雷艳，剑法不该这么差劲的。
　　可是他也没有道破玄机。
　　毕竟这个‘雷艳’做到这一步，恐怕为的正是无情铁手戚少商。虽然他在骂赵佶骂无情铁手戚少商把自己害成这样，但听在赵佶耳里，恐怕就成了对他御封名捕尽职尽责的赞美之词了。
　　于是看着这刺客力有不逮的时候，诸葛先生先一步插进战团出了手。
　　诸葛先生武功之高名满天下，当即被刺客剑法震慑住的侍卫们自觉罢手，让诸葛先生独自与之相斗。
　　结果交手之中，‘雷艳’悄悄告诉了诸葛一句话：
　　——告诉无情铁手雷艳……还有戚少商，我欠他们的，已经还清。
　　诸葛先生与他正面交手，也终于发现了他的真正身份。
　　——你是顾惜朝！
　　顾惜朝却不置可否，甚至没有再行缠斗，干脆的横剑颈前，指着诸葛先生又是一句痛骂，然后扑在剑锋之上。
　　血染朝堂。
　　这个一生算计人的人，到死都不忘了算计。
　　这个一生只为自己考虑甚至可以负尽天下人的人，唯一一次为别人打算，却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不怕死亡的时候。
　　——我……不想死啊……
　　他曾经笑着这样说，好似玩笑。
　　——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
　　玩弄着所有人的感情与生命，却唯独珍惜自己的生命。怕被人伤害，所以先伤害别人；怕被人背叛，所以先背叛别人。
　　他，顾惜朝，一向最怕的就是受伤与死亡。
　　可是他选择的，却正是一条必死的道路。
　　只是少个朋友而已，只是寂寞而已。为了朋友二字强硬如斯的人，从来都没有人以为可以是他的。

　　“他是顾惜朝，他不是雷艳！”
　　惊魂方定的赵佶正表彰着‘挺身而出’的诸葛先生，蔡京才如梦初醒的出声道。
　　——该死的，居然被这小子吓了一跳。他这样的人，竟会如此痛快寻死，倒是颇出人意料……
　　像是想起什么，赵佶转头问向元限：“爱卿是被蔡卿家派去协助无情等人追捕雷艳的吧，你看看这人可是雷艳？”
　　元限仔细检查了一遍，回禀赵佶：“正是。虽然脸部被滚油浇过模糊不清，但身形衣饰无疑就是雷艳。”
　　赵佶点头同意了诸葛先生为‘雷艳’下葬的提议，勾销了雷艳的海捕文书，褒奖了无情戚少商与‘卧底’铁手，以及赤胆忠心的诸葛先生后草草退朝。
　　而面对蔡京的质问，元限推托说如果告诉圣上那不是真的雷艳，必定会引起圣上的猜疑与惊恐，到时候他们的工作量不知道又要加多少倍……而且真的雷艳已经落崖而死，这个时候赵佶如果命他们再捉拿雷艳怎办？蔡京一时无言。

　　从相府逃出的铁手仗着绝世功力一直撑着出了城门，他现在是‘贼’，神侯府不是他能够回去的地方。如果事发后牵连世叔，他就无颜面对师兄弟了……
　　流了太多的血，受了太重的伤，一脚深一脚浅无意识的走着，模糊的脑海里，总似有个声音在牵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恍惚中，耳旁似乎听到了那个人难以保持以往的宁定，焦急而紧张的叫着自己的名字，但是……一切都已慢慢消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如果那个声音真的曾经呼唤过我的话……
　　铁手倒下前微微一笑。
　　——大师兄，我——尽力了……
　　“我知道，不要说了。”
　　那个声音似乎这样回应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脸上，一滴，一滴，好像很伤心很伤心的渗入灵魂深处。
　　就算在幻境里，我也只会让你担心吗？
　　“你那么睿智，那样坚强，受到保护的，一直是我，但是，在很早以前，我就下了决心，如果有一天你遇险，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乾坤扭转。”
　　“这次……总算轮到我来守护你了。”
　　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一切并非幻觉。
　　无情找到了浑身是伤浑身是血的他，将他抬到了自己的轿里，机关催动，他揽着铁手的手后怕的微微颤抖。
　　幸亏……找到你了。
　　无情听着他的梦呓，轻轻告诉他：受到保护的人，其实是他。如果没有铁手温厚宽广的气度感染着他，自己不知道会偏激孤僻到什么时候，所以，他一次次的救他，也是在拼命维护着，不想让这样的人受伤，不想让江湖中的奸诈险恶伤他，因为他要保护这个人的气度一直温厚一直温暖下去，因为在他的身边，会感到非常非常的恬静舒心。
　　但是这些话，在铁手清醒的时候，绝对是听不到的。

　　而知道了顾惜朝的死讯的戚少商则独自在酒店喝酒。
　　就在他当年与顾惜朝相识的旗亭酒肆。
　　老板已不认识眼前这个风霜潦倒满脸胡渣的剑客，告诉他说这个位置以前是专门留给大英雄戚少商的，后来连云寨散了后，相爷的红人顾公子专门过来，让他把这个位置一直保留下去，谁也不许坐，震慑于相府的威风，老板请戚少商离开。
　　“那位顾公子将这个座位包了下来?”
　　“是的。”
　　戚少商想了想，淡淡的道，“我,只在这里坐一会。一会就好。”
　　他静静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将他与顾惜朝这许多年的纠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
　　——你这个样子，真像个大英雄呢。
　　——我一早已是相爷的义子，跟着你连云寨的兄弟有什么出路？
　　——我……不想死啊……
　　——这次是我与无情合力成事，你要给我什么回礼呢？
　　——我们是朋友吗？
　　——放心吧，不会有人能怎么样了。
　　——如果……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想我的时候，就点燃这个，无论多远……我都能赶到你的身边……是我自制的旗火。因为容器是青钢所铸，所以只要有替换的火药，可以使用很多次

　　戚少商拿出那管青色的旗火，踌躇了一会之后，慢慢打开机关，往里面塞进了火药。
　　他从没有收到过礼物，他还欠他一个回礼……
　　他走出酒肆，按下了那个机关。
　　天空炸起一片湛清的烟花，美的让人心碎，那么明亮，炸裂的声音好像幽咽的哭泣一样。
　　呜——呜呜——呜——
　　他找到那个青钢筒子，再次往里面塞了火药，再次点燃。
　　重复了很多次之后，脸上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流泪了，也没有去抹，只是呆呆的看着曾有烟花盛开的晴空。
　　那个人就好像这烟花一样，以最美的姿态绽放，然后瞬间凋零。
　　眼泪在他脸上慢慢风干。
　　他知道就算他看到这道烟火，也终究是赶不来的了
　　他的手指仔细的抚摸着那个人留给他唯一的物品，然后小心翼翼的揣进怀中。
　　然后默默的给了老板很多很多银子，并告诉他说，这个位子以后不必再为谁留着了。
　　因为等人的人，被等的人，都不会来了。

　　顾惜朝是什么人？
　　是一个善于把握机会的坏人而已。
　　偶尔一次做好事，就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曾经坏心眼的测试缘分，在某个他们共同知道的地方为他留了一个位子，但是他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那个人。

　　戚少商是那么人？
　　是一个有点一本正经的大侠而已。
　　他偶尔欣赏一个带着邪气的人，对方就为他送了性命。
　　等到那个人死后他才发现，有人为他留一个位置留了一辈子，只是他欠那个人一份回礼，一份人情，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