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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条轻松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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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助理想,这算是什么。一只小鸟飞出来,小小一个郊区棚拍,能引来两尊大佛。
那边场务和助导迎上去,弯着腰为里面的人撑伞。一位是探班,另一位是投资商来视察。
卢至为坐在车中,没有下来。
下车的是李助理,他讲话很客气:“市里很看重《五仪》这次的拍摄,一定要做成有底蕴的文化产品,把国内科幻做出成绩。我们卢总是替沈书记来看看,不要太张扬。车就停这里,卢总有问题再来问你们,不要一堆人围着,都去做自己的事。”
助导又是一番保证。
其他前簇后拥的工作人员都鸟兽散去,车里面,卢至为说:“早上顺利吗?”
“三位主演的戏份都很顺利,特别出演的小郁老师还在揣摩角色。”助导说。
郁雪存当然不会顺利。
卢至为故意不让李助理再打点剧组,以许之陶的变态要求,这只本就笨拙的小鸟,不知道要在剧本里撞多久,才能撞出条路。
他不会给郁雪存那么多时间,所以冷眼旁观着,只等着小鸟撞疼了,飞回到他的温室。
郁雪存在那边吃着盒饭,一个人站在他边上,喊了他一声。
“郁老师。”
郁雪存抬头,李助理笑眯眯看着他,又说:“好久不见。郁老师比上阵子清减了,剧组盒饭不好吃?”
边上的场务:“……”大哥,这祖宗才来剧组一天,瘦了也怪不到盒饭啊。
李助理何等人精,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郁雪存老老实实回答:“挺好吃。”
李助理说:“这回是我们……华寰的人,来负责采买食材,请了华隅斋的老师傅制作。有人还担心您吃不惯,我就说了,郁老师是认认真真演戏来的,从不挑食。”
郁雪存听不懂他说话绕来绕去,直截了当说:“卢至为也来了?”
李助理一笑:“老板在车上不下来,我心里也想着,郁老师和老板这么多年长住,怎么会猜不到他来。老板心里不大理解您忽然搬出那套别墅,派我来投石问路。”
“这条路走不通。”郁雪存说。
“那怎么才能通呢?郁老师也给我们老板算一算,”李助理正经的样子:“我们也是诚心来的。”
远处韩评走来:“小存。”
郁雪存看了李助理一眼。
这位华寰的精英只是微笑,示意他可以自便和人去说话,但自己不会走。
郁雪存闷闷放下筷子,走到韩评旁边。
韩评替他把连帽卫衣理好,帽子理到头发后面,看他沉着一张脸,知道他心里有气,说道:“他来看你,你当他不存在就是了,放在心里做什么。”
郁雪存说:“我没有放在心里。”
韩评过来之前,已经听小金说了上午的情况,也不和他争辩卢至为,只是说:“我陪你看一看剧本,好不好?”
休息室里,郁雪存抱着水杯,盯着韩评,有一瞬间觉得两个人又回到小时候,那时在书房,韩评也这样低垂着眼,看他不会做的小学奥数题。
韩评和卢至为辅导作业很不同。
八九岁时,小存不会做的题空着,留给韩评做,韩评就会皱起眉头,叫他站在旁边,一题一题讲。
郁雪存听不懂,早就神游天外,想着上课时候偷看的小人书情节。
韩评说一百遍解法,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一颗小脑袋里只留下漫画情节。
而卢至为从不那样给他讲题。
江滨别墅的书房很大,两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摆满各种原文书。郁雪存每次考不及格,跑进去给卢至为签字,卢至为牵着他坐在自己腿上,陪他一起看他乱七八糟的卷面。
桌上的绿色台灯将两个人的脸照得暖暖的,卢至为看着物理卷子上那道“小球从光滑斜面落下”的经典力学题。
大片的空白处,并没有任何受力分析图,唯有一只黑色水笔涂画的黑白斑点狗,跟着小球一起在斜面上滑滑梯。
黑白斑点狗头顶还画出一条气泡:我不想算。
再看少年小存,他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拉链拉得松松散散,脚尖无聊地在地面蹭来蹭去。
“你们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上课睡觉,考试画画。很不应该。”
小存就抬起脸:“我又不做物理学家。”
卢至为问:“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当大明星,就像电视综艺里那些一样,可以每天玩不同的游戏。”
卢至为说:“那你就是想当一个笨蛋,只靠一张脸吃饭。”
“……我也会好好磨练演技呀。”
卢至为看出他的心虚,只是淡淡笑看着他:“当笨蛋的门槛很高,你要是一辈子这么笨,很容易被大灰狼吃掉。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就惨了。”
郁雪存将脸趴在卷子上,苦着脸继续算,又在小狗旁边画了一个向下的箭头,把小狗改成了哭哭脸。
卢至为又问:“这是什么?”
“这是重力。心情沉重,所以就有重力。”郁雪存咬着笔杆回答。
如果是韩评,就该连名带姓地叫郁雪存,让他坐直,不许咬笔头,好好做题目。
但卢至为只是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这张脸。
睫毛很长,台灯在这长睫毛下投下阴影。皮肤很白,手背能看见青色血管。
做题习惯很不好,咬笔,坐在凳子上就将腿晃来晃去。
和雪夜捡回来时一样,那么脆弱,只是脸颊丰盈了些肉,也这么鲜活,像一株必须依附乔木才能成活的菟丝花。
他的目光停留时间太长,少年雪存抬起头,回看他。
卢至为说:“不想算,我们就不算了。新给你买了游戏机,吃完饭可以玩。”
不等郁雪存欢呼,卢至为又开口了。
剧组休息室里,郁雪存又想起卢至为当时那一句话。
“你想要当笨蛋,我这里有现成的一条路。以后你上课睡觉,看漫画,都不会再有人管。只要你从今往后,永远记得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永远也不后悔。”
韩评问:“听明白了吗?”
郁雪存回过神:“……你刚刚说话了?”
韩评合上剧本,静静看他。
郁雪存虚心求教:“你再说一次,我一定好好听。”
韩评叹了口气,说:“你从小就是这样,讲题永远都出神,不知道谁讲话你才能听得进。”
下午的戏开拍,郁雪存总算不用在休息室里苦等。李助理去和导演说了会儿话,导演就苦着脸,叫郁雪存上来拍。
郁雪存看李助理,李助理还是笑容可掬的:“我没有为郁老师你说话啊。”
有韩评为他恶补了一通表演理论,郁雪存总算演出一点样子。但许导要求严苛,依然要求再拍一条。
今天北京降了温,风很大,郁雪存可怜巴巴站在那里,戴一副知识分子的眼镜,和对面对手戏演员背着什么量子纠缠的台词。
他软软的头发都被吹得很乱,只能用一只手按着。
这下,讲台词更是一点高知清冷的气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傻样。
导演拿喇叭喊:“手放下!放下——”
郁雪存也听话,当即放下了手,顶着一头凌乱的毛,两只手顺势揣兜兜里头,绷着脸听对面演员说天体运动的台词。
对面演员没忍住,笑了一声。
导演简直是喷火大暴龙:“笑什么?好笑吗?还有你,你又看我干嘛,你看他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有这么冷吗?都快夏天了还……”
李助理站在监视器后,及时开口打断:“许导,我看上一条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差远了,你看看剧组里其他老戏骨,再看看这组……”
李助理还是很客气的表情:“卢总说差不多了。”
许导只能臭着脸,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郁雪存可以拍下一条了。
导演也知道,再不放人过,左边一个韩评,右边一个华寰的总助,他这一个小剧组,不知要被盯着多久。
那一边,李助理这才能回去汇报。
卢至为目不转睛看着中控台上的电子宠物游戏机:“谁让你帮他了?”
李助理:“……”
工作果然要留痕,刚才是是谁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再卡真把人惹哭了”,可能是千年大乌龟吧。
“好的,老板,我现在去和许导说一声,不用给小存放水,能有多严格就多严格。”
卢至为:“算了,你做都做了,再去说这种话,他这么没良心,还以为是我刁难他。”
有了李助理一句话,郁雪存接下来的戏立刻顺利许多。几乎没有重拍超过三次。
到下午三点多,天阴阴的,风越来越大,许之陶看助理跑前跑后的,又是拿披风,又是拿热水给郁雪存捂着,生怕冻着一点这个祖宗。
许导看不下去,大手一挥:“你下班。”
郁雪存便乖乖去换掉了戏服。
大概天意也作弄老导演,不让他在华寰投资方那里留个好印象。郁雪存刚离开片场,瓢泼大雨,天地间雨幕白茫茫一片,十米以外看不清人。
小金开车过来,找不到郁雪存,急得冒雨下车。
白花花的雨里,两把伞都冲到一个方向。
郁雪存就蹲在剧组旧厂房屋檐下,靠在一片湿淋淋草丛边,拿剧本挡着脑袋,纸质剧本完全湿烂,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接他。小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
他也许不知道会是谁,但就这么无缘无故相信自己不会在这里淋雨。
这种笃定,让卢至为都有点哭笑不得。
他走到郁雪存面前,跟着他蹲下来,把伞举到他头顶,轻声说:“傻不傻,就在这里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