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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印裂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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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永嘉三年,春三月
内廷秘狱深处,烛影深红,铜锁森寒。
上官萧悠提着宫灯,踏过最后一阶凝霜的石阶,灯影劈开黑暗,照见那人。
昔日靖边将军——周衡倚墙而坐,玄衣血染,锁骨下旧创未愈,新伤又裂,却仍背脊笔直,像一柄被折断又强行拼合的剑。
她喉头一哽,几乎要转身逃了。
可身后,云溯的御辇就停在昭狱门外。
金黄帘角被夜风掀起,露出男人半张冷白侧脸,唇畔含笑,眼底却无波。
那道目光,让她想起昨夜在明光殿。
新帝云溯将她禁锢在龙榻边,用朱笔圈出她家族百口的名字,还有一封他亲自写的退婚书,笑着问她:
“选他,还是选他们?”
那道目光像一条绞索,遥遥套在她颈上,提醒她:
今日若退不成婚,明日不单上官氏九族,便是眼前的周衡,都得用血去填护城河。
“阿衡哥哥……”
萧悠哑声唤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她刻意抬颌,让颈间那些密布的朱砂印暴露在灯火下。
那是今晨云溯亲手留下的,一寸寸,像盖在宣纸上的玉玺,昭告天下:
上官萧悠,已是他云溯的掌中物。
周衡抬眼,眸色沉如子夜。
他看见那些痕迹,也看见她广袖下捏到发青的指节。
良久,男人低低笑了一声,嗓音被血气磨得沙哑:“悠儿……你最终还是选了他!”
“……是!”上官萧悠紧咬舌尖,生生尝出铁锈味,“他是这世间最至高的存在,亦是每个女人的梦想。”
周衡笑了,那笑声是萧悠从未听过的幽深,不似愤怒,亦无悲喜,仿若早就知道她会如此选择。
“难怪,他会同我赌。你是要我们的爱情,还是上官府百口……”
周衡抬起右臂,铁链叮叮当当的响着,像当初周衡挂在萧悠院门上的风铃。
萧悠双手颤抖,从大监春喜手里接过,她昨夜被逼写下的退婚书,只因云溯要杀人诛心:
“……今始废除上官、周氏婚约,以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上官萧悠入宫随侍君王。”
周衡识得萧字体,更识得那是云溯的行文。他看着面前强装镇定的姑娘,心底的痛楚远比锁链更沉重,是为他的失误,她才会被扯进这场清算。
“呵!我以为,天下人都不信我,唯你还会信我,没曾想。”
周衡抬眼,嗓音沙哑却透出一丝傲然:“玄铁虎符尚在北境,三十万亡命军只认符不认人,我死,他们即反。”
周衡示意春喜,将退婚书拿近就着腕间残血,签下自己的名字。
萧悠看着“衡”字的最后一笔落下,那抹红刺得她眼底生疼,却也将最后一丝软弱烧成了灰烬,彻底咬破舌尖,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周衡罪臣之身,自是配不得清贵、纯净的元嘉县主!”
周衡依回墙壁,不再看萧悠一眼。
灯火噼啪,爆出灯花。
萧悠忽然俯身,一把攥住他破碎的衣襟,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二人能闻:
“周衡,你给我活着——活到看我凤冠霞帔,活到看我手刃仇人,活到 ”
她颤得厉害,却死死忍住哭腔,“活到我把今日这笔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周衡睫毛一颤,终于抬眼。
那目光穿过铁栅,穿过风雪,穿过七年血与火,落在她脸上。
像最后一次,用目光拥抱她。
“好。”
男人嗓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我活。”
灯影摇曳,铁栅的影子在地面狰狞延伸。
上官萧悠转身,将那个血写的“衡”字的退婚书双手捧于胸前。
将周衡那句“我活”的誓言,烙进骨血中。
从此,每一步都踏在碎骨之上,通往她亲手选定的血路。
*** ***。
昭狱外,雪落无声。
云溯立于金辇之侧,玄狐大氅铺陈,他摸着那枚被皇祖父视作“逼宫”的器物——一枚有裂纹的夔龙佩。
见萧悠踉跄而出,他伸手,稳稳托住她肘弯,指尖拂过她湿红眼尾,语气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在朕心里,萧萧历来待阿衡温柔小意。今日,竟是对阿衡说了这般重的话!”
萧悠抬眼,眸底血丝纵横,那里面翻涌的恨意被她死死压在绽开的笑靥之下,艳色如鬼。
“陛下满意了?”
“满意。”
云溯俯身,薄唇贴她耳廓,像情人呢喃,却字字敲骨:
“朕要阿衡,亲眼看着他守了十年的姑娘,如何同朕举案齐眉;要他亲手替朕下聘,将他血霜的战袍,铺在你凤辇之前。”
“朕要他知道:这天下,这女人,他都守不住。”
雪越下越大,吹得二人衣袖猎猎,像两面对峙的旗。
萧悠垂眸,忽然伸手,主动揽住云溯颈项,声音轻飘:
“那陛下,可敢再允我一愿?”
“说。”云溯对萧悠的主动持怀疑,左眉微微挑起,兴致盎然。
“大婚之前,我要周衡,活着。”
“活到你我洞房花烛,活到他替我扶辇,活到……”
她指尖滑过男人喉结,笑意冰凉,“亲眼看我,母仪天下。”
云溯眸色骤暗,蓦地扣住她腰,将人打横抱起,扔进御辇。
帘幔合拢,隔绝风雪,也隔绝最后一丝天光。
男人覆身而上,他吻得极重,像要把她唇上最后一丝温度攫走。
“朕允。”
“上官萧悠,你既自投罗网,便别再妄想善终。”
半年么。
她在云溯怀里默默闭上眼睛,唇畔缓缓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下一秒指尖血珠滚落,血玉“梅花”戒悄然噬红——半年内,大昭境内任何影子,皆可为她弑君。
“一夜未归,想必上官丞相,定然心急如焚。”许是萧悠的身子略带寒意,云溯用自己的大氅将人裹了起来,那模样温柔缱绻。
“昭狱那地方湿冷,萧萧身子娇弱,若是着了风寒,朕要心疼的!”说着轻轻吻了吻萧悠发顶。
“朕送你回丞相府,也该商讨一下,半年后的婚期。”
上官澄早已侯在府外,等着迎接圣驾。
“爹爹……”萧悠方下车辇低低唤了一声。
上官澄看到女儿脖颈上的印痕与云溯志得意满的表情,便知此事以无转圜余地。
“上官丞相,萧萧本就同朕指腹为婚,今日不过,拨乱反正罢了。”云溯看着上官父女的表情,心中更是得意。
“便是有婚约,上官氏的女儿,也非陛下身侧丽美人之流,可随意轻贱!”上官澄怒不可遏,旋即出言轻呵。
“陛下如此轻佻,究竟是为了羞辱上官澄,还是想羞辱云啸霆!”
上官澄抬出端康靖王,着实让云溯变了脸色,莫说是他,即便是先帝在,亦不敢造次。
“陛下大了,自行修书同岳父说吧!”上官澄拉过萧悠,步入府门。“岳父若赞同,臣自当领命!”
“此事无论皇叔公允否,朕都要在九月,迎萧萧入宫!”云溯提起端康靖王,声音虽矮了半寸,却依旧梗着脖子,说了出来。
“陛下已有皇后,先帝允诺,‘悠儿绝不为妾。’”府门将要合上时,上官澄的声音从门们悠悠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