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暗涌起》梦伴

20、肖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冰觉得文映轩瘦了一点。
　　杨冰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反应，即便是熟人，一段时间没见面再见他都会突觉羞涩。
　　不是熟人他就从无这种反应。
　　但也不是所有的熟人他都如此。比如对他非常活泼且喜欢他的表姐就没有。
　　当然，几乎无人能看出他这种羞涩。
　　高二那会儿，暑假还能有半个月休息，上学了文映轩突然调侃他：你怎么脸红了？
　　他说：难道不是晒的？
　　其实是兴奋的。毕竟之前半个月没见了。
　　重逢之后，他对文映轩依然如此。
　　细小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兴奋。
　　以及可以默默察觉到的各种敏感。

　　不过，此时此刻，低气压足以覆盖一切。
　　杨冰说：你先自己玩。我马上就快好了。
　　这段饭吃得相对沉默。可能也不是故意的，而是确实有点无从说起。两人都找不到从哪儿起头。
　　文映轩默默看着杨冰的脸色。不太敢说话。
　　杨冰说：多吃点。我觉得你瘦了。
　　文映轩岂敢不从。
　　吃到快结束，文映轩说：真好吃……谢谢。
　　他被自己的笨拙噎了一下，心里懊恼。
　　倒是杨冰说：这么客气。
　　他站起来收拾碗筷，文映轩也站起来：我来吧？
　　杨冰：别了，你看着就不会收，我都怕你把我这套碟子摔了。
　　他说：你自己玩会儿。

　　文映轩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晃。有点百无聊赖。想起杨冰说可以看电视或者放唱片，就走到客厅右边的音乐角。
　　这是文映轩偷偷给起的名字，有点土但很符合他们的共同校园经历，甚至是校外经历——那时候经常在文映轩家本来也不大的隔间，用沙发靠垫隔出更小的空间，两人紧紧挤着看电影听音乐，多年后看到一些网络上对这类场景的描述，还有名称——“安全屋”。
　　杨冰有一个黑胶唱机，还有一套牌子冷僻的CD组合音响。旁边的架子放着CD和唱片，不多。但排得很散乱。倒是看出一些经常聆听的痕迹。
　　文映轩翻了两下，意外发现杨冰有差不多快10张的钢琴作品集。
　　有肖邦作品的集锦，也有几个演奏家单人的作品演奏集。
　　文映轩想挑一张于是仔细看了看曲目。
　　慢慢就蹙眉停了下来。

　　杨冰在厨房慢慢收拾。他今天做了四菜一汤，厨房被他折腾得一塌糊涂，倒是洗碗机可以第一次派上用场。
　　他边收拾边想，其实自己也很久没真正做过这些家务了，怎么好像突然具备了家庭煮男的气质？
　　洗完最后一块抹布，解了围裙，刚要走出厨房，突然听见客厅角落传来一阵钢琴声。
　　那熟悉到几近刻骨铭心的旋律，每个音符，节奏的停顿都让杨冰瞬间石化。
　　他甚至可以说出，这大概应该是他哪一张唱片里的哪一版。
　　是的，就像此刻飘进他视线的文映轩说的那样——“原来你喜欢肖邦”。
　　嗯，肖邦第四前奏曲。
　　文映轩看着他，眼里有略带暗涌的揣度，和不言自明的情愫。
　　他的眼神时不时就这样，好像那种可以看把慢慢岩石拍穿的海浪。
　　杨冰转开头。不想对视。
　　文映轩轻轻问：你还记得这首吗？
　　杨冰心想：何必明知故问？？
　　他控制不住冷笑了一声：我能忘吗？

　　气氛无比胶着。
　　文映轩勉力笑说：你打算为这首曲子收多少张唱片？
　　杨冰挤开他走到沙发边，气鼓鼓般坐下：没想过。反正看到了就会买。就比较有兴趣听各种版本。
　　他补充：顺便对其他一些著名曲子的不同版本也有了兴趣。
　　杨冰倒没胡说，他那一点点听音乐会的兴趣，基本是由此而来。
　　文映轩没说话，就过去和杨冰并排坐在沙发上。空气继续凝滞。
　　这曲子还是那么要命的短，还没等他们说完话就OVER了。然后一首接一首，最后早已不知播到了哪一首。
　　杨冰先开口——仿佛突然意识到已经不是那首需要屏息听下去的曲子：你当时弹，我就觉得很好听。现在依然觉得很好听。
　　文映轩看着他，他们的目光暗戳戳地交织，又略微狼狈地分开。
　　文映轩的声音有点沙哑：我现在也依然最喜欢这首。
　　杨冰呵了一声：不过肖邦别的也好听……
　　文映轩点头：肖邦就是很好听……
　　他突然说：你有烟吗？

　　文映轩点了一根烟。
　　他看杨冰一眼，突然笑了：怎么了？你的眼神好像我沦落风尘了一样。
　　杨冰说：不是……就比较意外……
　　杨冰记得高中时，文映轩就被他妈勒令涂抹防晒。这在当时的男生里简直凤毛麟角。甚至杨冰的防晒启蒙知识就来自文映轩。
　　所以杨冰潜意识觉得文映轩应该是一辈子都不会抽烟喝酒的那种男孩。
　　文映轩说:我很少抽。非常少。
　　他猛吸了一口，说：每年给我妈扫墓会在下面的坪里抽。不敢去她墓前。
　　他看起来有了一点谈论此事的可能。
　　杨冰于是问：阿姨什么时候走的。
　　文映轩说：六年前。
　　车祸。
　　高速下了到城里的一条比较荒凉的马路转角，车撞在了树上。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希望了。
　　杨冰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很困难地接受着这个信息，因为在他心里，文映轩的妈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这样的仙女好像和亲自开长途车这样的事儿都联系不起来。
　　另外就是，他记得之前，文映轩说叶莹是生病了。

　　文映轩一手夹着烟，一手撑着下巴，投入地看着面前烟雾袅袅。
　　他不知怎么就解释起来：我妈结婚前就会开车了。他们家孩子都会开车，我外公觉得这是成年后必须接受的技能。不管以后是不是自己开车都得考驾照。
　　他停了一下：但我家都是我爸开。后来……我妈和我单独住，就自己开了，她后来自己也有很多工作需要开车在外面跑。经常开到大学来看我，其实，她车技不错，挺稳的……
　　杨冰说：这种意外接受起来很难。
　　他依然无法想象叶阿姨去开车。但他对自己说，可能仙女离婚以后，就过起了另一种接地气的人生吧。
　　自己确实也不了解叶阿姨。当年无非一些粗浅的孩子的印象。
　　文映轩瞧着他，神情有点莞尔：你对我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几乎全家都做生意，我外公那个年代能做起来的，除非有什么背景，不然大部分都是力克众议性格强势。
　　我妈是他们兄弟姐妹里最温柔的一个，但外公当初教育是一视同仁的，所以骨子里还是一脉相承。你知道吗？她做小学音乐老师的时候就开始做投资了。她不方便去做实体生意，于是就买房，炒股……各种。这方面她比我爸有眼光几倍。
　　我爸虽然家世还行，他们结婚双方家里都有赠予，但我家后来的家底，很多是靠我妈攒起来的。
　　说到这他突然卡住了，淡笑一声：希望不要败在我的手上。
　　杨冰奇道：莫非你很像败家子。
　　文映轩直率承认：我这些方面应该没什么天赋。像我爸。

　　叶莹后来不做老师了，只带带学钢琴的学生。
　　股票基金之外也投资过实业，有一个是G市的小咖啡馆。这个事儿可能是她的兴趣，所以很多地方亲力亲为。
　　文映轩说：我看店老板每年拿帐给她看都是恭恭敬敬的。换了我后，就变成签合同直接抽成了。我没有精力也做不到她那样，看到帐我就头疼。
　　杨冰觉得应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说：咳，要是阿姨还在，我觉得我能和她聊得来。我觉得自己这方面还可以。
　　文映轩忍不住一笑。
　　杨冰说：怎么了，你不信？我其实是当年在深哥那看店发现的。我对什么数字啊，收入成本利润之类都特敏感。所以我刚做这行时候经常被抓去和承包商对材料单。招标时候也经常派我审报价文件……
　　文映轩的哑然看起来和杨冰刚才差不多：你们竟然是一种人……
　　杨冰：哪种人？
　　文映轩：长得美美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
　　杨冰笑：我就当做赞美了。
　　话到这里，气氛突然又滑落了，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到了一个欢快的小高潮。
　　杨冰说：你……现在还好吧。有没有依然觉得走出很难。
　　文映轩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
　　他严谨地说：我不知道走出来的标准是什么。

　　母亲走了后文映轩颓废了一阵，后来慢慢恢复。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想起很多。也不知是自然的还是内心的潜意识还是一种惯性。
　　所以干脆请假，投入做一个废柴。也习惯了。
　　他说：我还挺愿意每年这么自我放纵一次的。仿佛一个扎得很紧的气球可以放一次气。
　　这算是走出来么，其实我也想知道。
　　文映轩弹了弹烟灰，又甩了甩额前的头发。
　　杨冰呆看着，竟觉得出奇的养眼。
　　他再次试图调节气氛：所以你的生活有这么紧张到像一个鼓鼓的气球吗？
　　文映轩浅笑了一下，深深看着他。又转头去抽烟。
　　抽完了他去抱刚才被烟熏跑的小央，强迫式地又rua又亲。
　　杨冰看着，觉得他这样焕发着一种漂亮雄性的苏感——就是很性感。
　　小央扭捏了几下，在他腿上瘫住，绿色的杏仁眼惬意地眯起来。
　　文映轩从善如流摸着它，问：你觉得我妈是个怎样的人。
　　杨冰说：温柔、高雅、美丽……
　　文映轩笑了笑：嗯。
　　我妈……他有点迟疑地开口。
　　杨冰说：什么。
　　文映轩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