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银杏》姜小然

26、第 26 章

　　陆清让发出那两个字后，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仪式。她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屏幕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按下发送键时那一瞬间的悸动。

　　她走到窗边，看着晨曦中的城市渐渐苏醒。街角的早餐店升腾起白色的蒸汽，早起的人们行色匆匆，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息。楼下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伴随着母亲温柔的叮嘱。这些声音，这些景象，在过去几个月里对她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世界了。抑郁症像一层厚厚的帷幕，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让她活在一种灰暗而失真的状态里。而现在，那层帷幕似乎被掀开了一角，透进了一丝微光。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走回去，看到程念发来的新消息，关于食堂的豆浆。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想起自己确实常在课堂上说那句话，那时她相信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被认真对待。那些充满热情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她没有回复，但这一整天，她的心情都保持着一种难得的平静。批改学生作文时，她甚至在一篇描写亲情的文章旁边多写了几句评语，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只打一个分数。那个学生写的是自己与患病祖母之间的故事，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挚情感让她不禁动容。放在以前，这样的文章只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处境，陷入更深的抑郁。但今天，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暖的共鸣。
　　下午去心理咨询时，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好一些。"医生温和地说，示意她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

　　陆清让轻轻点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我...回复了她的信息。"

　　"感觉怎么样？"

　　"很紧张，"她斟酌着用词，"但是...也有点轻松。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

　　医生鼓励地笑了："这是很好的开始。建立连接是康复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步。记住，不必强求自己一下子完全敞开心扉，小步前进就好。"

　　咨询结束时，医生照例询问她下一周的安排。陆清让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惯常的抗拒和疲惫，而是平静地预约了相同的时间。

　　那天晚上，陆清让做了一个决定。她打开那个装满程念手抄纸条的盒子，里面的每一张纸条都被她仔细地抚平、收藏。她一张张地翻阅着，那些温暖的句子像是一盏盏小灯，在她黑暗的世界里闪烁着微光。最后，她挑选出一张她最喜欢的——上面抄写着聂鲁达的诗句："爱情如此短暂，遗忘如此漫长。"程念在下面用铅笔轻轻地注了一行小字："可是老师，美好的记忆会永远留在心里。"

　　在纸条的背面，她用自己许久未认真写字的手，略显生疏地写道：

　　"有时觉得，不是遗忘漫长，而是我们舍不得遗忘。谢谢你提醒我那些美好的存在。"

　　写完后，她仔细地将纸条夹在一本新买的诗集里——那是程念曾经在课堂上提到过想要读的诗集。第二天上班时，她把书放在了门卫室，然后给程念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门卫室有本书，或许你会喜欢。"

　　程念收到那条信息时，正在为毕业论文的最后修改焦头烂额。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让她头晕目眩，连日的熬夜让她的黑眼圈越发明显。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门卫室，看到那本诗集的封面时，她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宿舍的，连室友李萌跟她打招呼都没听见。关上门，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当看到那张熟悉的便签纸背面的新字迹时，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陆清让的字迹比从前略显虚浮，但依然保持着特有的清秀。程念反复读着那句话，指尖轻轻抚过墨迹，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陆清让写下它们时的神态——一定是犹豫的、小心翼翼的，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写下了这些字。

　　她小心地将那张纸条收进一个专门的本子里，那里已经收集了所有她写给陆清让的纸条副本。现在，这个本子终于有了第一个来自对方的回应。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本子的封面，眼眶微微发热。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无声的对话以缓慢但稳定的节奏继续着。

　　程念会在送去的书里夹一张纸条，写上一句喜欢的诗或一段感悟。陆清让偶尔会在背面回复，有时只是简单的一个"嗯"字，有时会写上一两句自己的想法。她们从不约定下一次，也从不见面，就像两个隔墙对话的人，靠着声音判断对方的存在。

　　有一个雨天，程念送去了一把素色的雨伞，纸条上写着："记得您总是不带伞，这把伞就放在办公室备用吧。"

　　第二天，她收到陆清让的回复，在纸条上画了一把撑开的小伞，旁边写着："今天用上了，谢谢。"

　　程念看着那幅稚拙的简笔画，忍不住笑了。这是陆清让第一次用这种轻松的方式回应她，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生活气息。

　　更让她惊喜的是，一周后，陆清让主动送来了一盒精致的钢笔墨水，深蓝色的瓶身上贴着银色标签。附着的纸条上写着："看你上次用的钢笔似乎没水了，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程念认得这个牌子的墨水，价格不菲，而且颜色正是她最喜欢的深蓝色。这份贴心的礼物让她感到无比温暖，不是因为物品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陆清让开始注意到她的需要，并且愿意回应这份关心。

　　六月悄然而至，期末的氛围越来越浓。校园里的蝉鸣声一天比一天响亮，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陆清让的工作也忙碌起来，除了正常的教学任务，还要参与期末考试的出题和准备工作。办公室里堆满了待批改的作业和试卷，同事们个个面带倦容，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一次，面对繁重的工作压力，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崩溃。虽然依然会感到疲惫，依然需要药物帮助才能保持稳定的情绪，但她能够按时完成工作，能够在会议上发言，能够对着同事微笑。

　　这些看似平常的事情，对抑郁症患者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

　　一个周五的下午，她在学校走廊里遇见了林薇。自从那次在咖啡馆不欢而散后，她们就很少交谈。

　　"清让，"林薇叫住她，打量着她的脸，"你最近...看起来好多了。"

　　陆清让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是吗？"

　　"嗯，眼睛里有神了。"林薇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快期末了，注意休息。"

　　望着林薇离开的背影，陆清让站在原地许久。连旁人都能看出她的变化了吗？她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女人依然消瘦，脸色依然苍白，但那双曾经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确实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试着牵动嘴角，镜中的人也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僵硬了。

　　她想起程念这些日子以来持续的陪伴，那些不施加压力的关心，那些充满智慧的纸条对话。是这些一点一滴的温暖，慢慢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

　　那天晚上，她主动给程念发了一条信息："期末论文准备得如何？"

　　发出这条信息时，她的手依然有些颤抖，但比第一次发"谢谢"时好了很多。她盯着手机屏幕，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程念的回复来得很快："还在修改最后一稿。老师呢？期末很忙吧？"

　　就这样，她们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短信对话。内容很平常，无非是关于工作和学业的互相问候，但对陆清让而言，这已经是数月来最大的一次突破。她靠在沙发上，手指在键盘上缓慢地移动，每一个字都要斟酌许久。

　　"还好，就是批改作业到很晚。"

　　"那您要记得按时吃饭，别又胃疼了。"

　　看着程念关切的回复，陆清让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还有人记得她常常因为忙碌而忘记吃饭，记得她脆弱的胃。这种被记得的感觉，对她而言是如此珍贵。

　　程念捧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简短的对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能感觉到陆清让正在一点点地走出自己的壳，虽然步伐很小，但方向是对的。

　　她想起最近读到的关于抑郁症康复的文章，其中提到"小步骤的重要性"。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值得庆祝，因为那是通往康复的必经之路。她不敢推进得太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陆清让缩回自己的世界里。但这种缓慢而稳定的进展，已经让她感到无比欣慰。

　　第二天，她去了那家陆清让最喜欢的书店，精心挑选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银色的星辰图案，内页是柔软的米白色道林纸。她知道陆清让有写教学笔记的习惯，但自从生病后就没有再继续了。

　　她在扉页上写道："记录下每一个星光闪烁的瞬间。无论是多么微小的光亮，都值得被珍藏。"

　　然后将笔记本和之前陆清让还给她的那本诗集一起放在了门卫室。在给陆清让的信息中，她特意说明："诗集是还给您的，笔记本是新的礼物。希望它能陪伴您度过这个忙碌的期末。"

　　陆清让拿到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时，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翻开诗集，发现自己之前回复的那张纸条还夹在原处，程念细心地用透明胶带加固了边缘。而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封面上的星辰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黑夜中依然存在希望。

　　那天晚上，在服下助眠药物后，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那本笔记本。笔尖在纸面上停留许久，最终落下：

　　"六月七日，晴。今天主动和林薇说话了。她说我看起来好多了。这是数月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

　　写完这一句，她停下来，看着那些字迹。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记录了一个重要的瞬间。她继续写道：

　　"程念送了一本笔记本，很漂亮。我想，也许可以试着记录一些东西，像她说的，星光闪烁的瞬间。心理咨询师说这是很好的自我疗愈方式。"

　　"批改作业到深夜，看到学生们一点一滴的进步，忽然觉得这份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她写得很慢，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如实记录着情绪的起伏。但无论如何，她终于又开始写作了。合上笔记本，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随着期末的临近，程念的论文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修改。提交论文的那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大学四年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她走出文学院大楼，六月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掏出手机，她给陆清让发了一条信息："论文提交完了。谢谢老师这些年的指导和关心。"

　　这一次，陆清让的回复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恭喜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程念看着这条信息，忽然很想见陆清让一面。不是去她的公寓，也不是约她出来，而是以一个毕业生的身份，正式地向自己的老师道别。

　　她斟酌着措辞："毕业典礼在下周三。如果...如果您方便的话..."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发出这条信息后，她紧紧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见面的请求，虽然是在一个公开场合。

　　手机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程念站在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她身上，她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几分钟过去了，手机依然安静。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冒昧，也许这对陆清让来说还是太早了。

　　就在她准备再发一条信息缓和气氛时，手机震动了一下。陆清让的回复很简单："我会去的。"

　　程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反复确认那条信息，是的，陆清让说她会来毕业典礼。这一刻，阳光仿佛格外明媚，连空气都变得甜美。程念知道，对陆清让而言，答应参加人山人海的毕业典礼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那意味着她愿意走出自己的安全区，愿意在公开场合露面，愿意以老师的身份重新回到人群中。

　　这不仅仅是参加一个典礼，更是她迈向康复的重要一步。

　　程念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复道："谢谢您。期待那天见到您。"

　　她收起手机，仰起头，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望着湛蓝的天空。夏日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带来青草的香气。远处传来毕业生们欢快的笑声，他们穿着学位服在校园里拍照，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程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个特别时刻的美好。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温暖的夏日已经到来。而她相信，有些伤痕终将在时光的温柔抚慰下，慢慢愈合，成为生命中最坚韧的部分。

　　回到宿舍，她打开那个收藏纸条的本子，在最新的一页上写下："六月十五日，她答应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这是数月来最大的突破。星光正在一点点汇聚，终将照亮她的夜空。"

　　合上本子，她开始期待周三的到来。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她大学生涯的圆满句点，更因为那将是她与陆清让关系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