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易露独自立在记忆的星河中央,四周漂浮着属于黄兰的记忆碎片,它们如同夏夜里的萤火,散发着柔和而执拗的光晕。
身为魂魄,她的周身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冰冷,那是属于幽冥的寒意。然而这些发光的碎片却毫无畏惧,它们亲昵地贴附着她,盘旋不去,固执地想要驱散她魂体里的凉意。
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恒久的温暖,就像母爱本身,无论孩子变成了什么模样,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它都认得出,都愿意拥抱,都执意要给予所有的暖意。
哪怕是伤害自己,也在所不惜,在所不辞。
她终于闭上眼,调动起所有残存的力量。
梦境开始在她指尖细细编织。
她以记忆为经纬,用最细腻的灵力勾勒着每一个细节。先是窗外的老槐树,她记得四月是它开花的时候,细碎的白花簇拥在枝头,风一来,便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然后是阳光的角度,她选择了下午三点左右,那时的光线最为醇厚温柔,能恰到好处地在黄兰日渐霜白的发丝上镀一层浅金色的光边;最后是小七,她甚至还原了它睡觉时总会露出的那点龅牙,以及它开心时尾巴摆动的特定频率。
光是构建这些景象,她的眼角便是一片滚烫。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最后一个细节完成,易露深吸一口气,轻轻踏进了自己编织的梦境。
黄兰只觉得眼前微微一眩,再定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厨房里,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菜。有一瞬间的怔忡,她明明记得自己刚躺下休息,怎么转眼就在择菜了?
但这疑惑很快被身后的动静打断。
“妈,今天做红烧肉吧?”易露从身后抱住她,脸颊亲昵地贴在她的肩头。
这一刻,所有的违和感都消失了。黄兰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一般,自然而然地柔软下来。“就知道你馋这口。”她转过身,习惯性地拍开女儿想要偷吃的手,眼角漾开细密的笑纹。
易露看着妈妈眼里的光,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作为造梦者,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
厨房里,黄兰系上那条褪色的碎花围裙,开始准备食材。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切肉时,她特意选了带皮的那块,肥瘦相间,是易露最喜欢的部位。“这块肉炖出来最香,”她自言自语般说道,“露露从小就爱吃。”
易露站在一旁削土豆,看着黄兰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的白发上跳跃。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里看黄兰做饭。那时总觉得这样的日常会永远继续下去,从未想过有一天连这样普通的相处都会成为奢望。
“记得你第一次学做红烧肉,把糖色炒糊了。”黄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整锅肉都是苦的,可我和望亭还是都吃了。”
易露的手指微微一顿。这件事她早就忘了,可黄兰却还记得这么清楚。
红烧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黄兰时不时就去看看火候,用勺子轻轻搅动。“要炖得够久才行,”她轻声说,“你总嫌我炖得太久,可只有这样才能入味。”
在客厅里,小七趴在地毯上打盹。
肉在锅里蹲着,黄兰坐在沙发上又不停歇地开始织毛衣,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浅灰色的毛线间。这是给易露织的,针脚细密均匀,每一针都织得格外用心。
“妈,我都这么大了,你还给我织毛衣。”易露在她身边坐下。
黄兰头也不抬:“商场买的哪有自己织的暖和。你总是贪凉,不爱加衣服。”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织好的部分,“这件用的是最软的羊绒,贴身穿也不扎。”
易露看着黄兰织毛衣的手势,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她织毛衣。那时候,她还觉得毛衣土土的不够时尚,而现在,她才知道,这是世上最温暖最珍贵的衣服。
小七醒了过来,摇着尾巴亲昵地凑到易露脚边,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黄兰坐在一旁,看着女儿弯腰抚摸小狗的模样,眼神温柔得能漾出水来。“小七最喜欢你了,”她轻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毛衣的边缘,“你不在家的时候,它总是趴在你的房间门口,怎么叫都不肯走。”
空气安静了一瞬,黄兰低下头,略显粗糙的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她想起女儿总说要多表达,要多说心里话。这个习惯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陌生,但此刻,胸腔里涌动的思念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一贯的克制。
“我……”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妈妈也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她的耳根微微发烫,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整理毛线。这样直白的情感流露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可那份想要表达的冲动却从未如此清晰,仿佛这一刻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易露感到心头一阵刺痛。她明明是造梦者,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沉醉其中的过客。
易露抱住了妈妈,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眼睛湿漉漉的:“我知道。”
当红烧肉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时,黄兰起身去厨房查看。易露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掀开锅盖,一股白雾蒸腾而上。
易露摸着肚子,“今天我要大吃特吃。”
妈妈的味道,想不到,她还能吃到。
就在这时,黄兰转身去切葱段。刀起刀落间,她忽然顿住了动作。锋利的刀刃分明在食指上划过了,却没有传来该有的刺痛,更没有血珠渗出。
她的手指还按在葱段上,指尖那道浅白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窗外,槐花依然在飘,阳光依然正好,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可正是这过分的完美,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慢慢放下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厨房的每个角落。砧板上的纹理清晰可见,锅里的红烧肉还在咕嘟作响,连空气中的油烟都真实得无可挑剔。但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光线变得过分柔和,连影子都模糊了边界;窗外的槐树静止得像个布景;红烧肉的香味像是被定格在了空气里,不再飘散。
黄兰的手轻轻扶住料理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深深地落在女儿身上。
她的眼睛像是要把易露的每一寸都刻进心里,从微微卷曲的发梢,到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从说话时习惯性歪头的姿态,到手指无意识摩挲衣角的动作。那目光里盛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
“吃饭吧。”最终,黄兰只是轻声说。
餐桌上,红烧肉炖得恰到好处,肥瘦相间,泛着诱人的油光。黄兰不停地给女儿夹菜,“多吃点,”她的声音很轻,“你瘦了。”
易露低头默默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一向少言的黄兰此刻却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说起自己每天晨起散步的路线,说起萧望亭总记得给阳台的花浇水,说起那些受她资助的孩子们近来的进步。她说得那样细致入微,仿佛要将生活的每一个片段都细细铺陈,只为让女儿看见——妈妈真的过得很好,你不必挂心。
当头顶的灯盏开始轻轻晃动,墙上的相框微微倾斜,整个房间开始如水中倒影般荡漾震颤。黄兰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望向窗外,槐树的花瓣静止在半空中,连风都忘记了呼吸。
黄兰的目光急切地回到女儿身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有空的时候……常回来看看妈妈。”她深深吸气,像是要把余生的思念都凝在这片刻,“妈妈想你。”
易露看见碗里的汤面无风自动,漾开圈圈涟漪。原来在梦里,魂魄也可以流泪。她抬起头,望进黄兰的眼睛,轻轻唤了一声:“妈。”
黄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就在相触的刹那,房间里的一切都开始发光。餐桌、碗筷、轻轻摇曳的吊灯,都化作晶莹的光絮,如蒲公英的种子般轻盈飘散。
那些被时光珍藏的温暖瞬间在空中次第绽放——
婴儿时期的易露在摇篮里咿呀学语,黄兰俯身轻点她的鼻尖,眼角眉梢漾着初为人母的柔光;三岁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学步,每次跌倒都会扑进妈妈永远张开的怀抱;
七岁那年发烧的夜,黄兰彻夜未眠,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的额角;
十五岁的易露摔门而出,留下满室寂静。空荡的客厅里,黄兰独自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抬起的手最终缓缓落下;
十八岁那年,易露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黄兰笑着帮她整理行李,却在深夜独自对着空了一半的衣柜抹泪,是每一个寒暑假归来,黄兰总是早早地站在月台上张望,接到女儿时眼里满是喜悦;
后来爸爸走了,黄兰在葬礼上挺直脊梁,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勇气就是女儿……
每一个记忆的片段都化作一片轻盈的花瓣,在梦境中静静飘旋。那些争吵后沉默的晚餐、那些欲言又止的关切、那些深夜独自等待的侧影,此刻都凝结成花瓣上最莹润的露珠。
花瓣片片舒展,化作流光的星尘,将易露轻轻包裹。黄兰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又近在耳畔:“妈妈爱你。”
星尘缓缓沉降,织成一个温暖的光茧。在这片柔光中,易露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形态,她蜷缩成婴孩的模样,被妈妈稳稳托在臂弯里。黄兰哼唱的童谣温暖地流淌,滋润着被所爱包裹着的她。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
梦,终会醒来。
但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