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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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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梦场,各不相同。
除了电磁效应的微弱扰动,梦境大多只是白日劳作与生活的残影,偶尔也掺杂几段褪色的回忆。
梦谱漫长如星河,有经验的鬼魂能轻车熟路地溯游其中,寻到属于自己的片段,读取心事,传递密语,甚至编织新的梦境。
人在熟睡时,现实的逻辑悄然退隐,感官之门也缓缓闭合。正因如此,梦中种种才得以披上真实的外衣,让人沉溺其中,无从分辨。
易露这些年来一直滞留于幽暗地府,从未踏足人间。面对如此精微的操作,她几乎毫无经验,心底着实没有把握。
或许是因为小美的骤然离世,黄兰的梦场被浸染在大片大片的灰白之中,如同默片时代遗落的长卷。
与这可见的梦境同步交织,在人体之内无形无质、不可触摸的,便是“场”。
易露此刻要做的,便是在妈妈纷繁的场中,寻到独属于她的那一个。
她本以为会极难,甚至已做好了终日寻觅而无果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便找到了。
在那片弥漫的黑白之间,竟柔和地闪烁着许多带着暖意的碎片,像冬夜里的零星炉火。她顺着这些微光逐一探寻、游走,直至一片前所未有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撞入她的感知,那是一片汹涌而出的、火红鲜艳的温暖。
这温暖,由无数她的面孔汇聚而成。
易露仿佛一尾游鱼,终于归入了只属于她的海洋。她仰起头,所见之景令她心神震颤:周遭漂浮的每一个碎片,无论短暂或长久,都是黄兰珍藏的、关于她的记忆。
它们形态各异,瞬息万变。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散发着同样绚烂夺目的光辉。
易露的指尖才刚触及那片温暖,周遭的景象便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柔力量瞬间将她包裹、牵引,下一刻,她已置身于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
……
怀上易露的时候,黄兰一直过得小心翼翼。孕期的前段风平浪静,然而到了后期,每次产检都像蒙上一层阴影。医生告知,孩子的头围偏大,而她的骨盆天生后倾,顺产风险很高,必须做好剖腹产的准备。
人们常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可在亲身孕育一个生命之前,黄兰甚至觉得自己尚且是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然而,从易露在她身体里扎根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悄然变得无比柔软,也无比坚韧。她曾无数次向冥冥之中的上天祈祷:只要孩子能平安健康,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明明那时的易露还藏在她腹中,未曾见过天日。
可那份沉甸甸的爱,早已超越了血肉躯壳,先于一切,抵达了她的灵魂。
从那一刻起,每一次产检对黄兰而言,都成了一场如履薄冰的考验。检查前夜,她总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易星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所有的担忧与无力,最终只能化作紧握的手和一句重复的安抚:“没事的,一定没事儿。”
剖腹产那天,因过度紧张,黄兰血压偏高。插好尿管后,她很快被推进手术室。那支打入脊椎的麻醉针又长又疼,她按医嘱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在针尖推入的刺痛中,满心满怀却都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手术伊始颇为顺利,麻药虽已生效,黄兰神志却异常清醒,甚至能与医生闲聊孩子的教育问题。然而情况急转直下,当主刀医生急促地说“都上来”时,她心头一沉,意识到危险降临。这本该是顺利取出婴儿的剖腹产,医生却动用了产钳。后来,易星辰才面色惨白地告诉她,当时他被要求签下病危通知书,被告知黄兰出现了轻微的羊水栓塞,情况危急。
这一切,黄兰当时全然不知。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孩子身上。这个平日不信神佛的人,在那一刻却在心中拜遍了所有能想到的仙佛菩萨,只求孩子平安健康。
当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产房的空气,护士将婴儿小心翼翼地托起,带着笑意对她说:“来,妈妈看看,是位小公主呢。”
病床上的黄兰,浑身被汗水浸透,发丝凌乱,蓝白病号服更衬出她的虚弱。腹部的伤口尚在,她却浑然不觉。当看到易露的那一刻,泪水终于决堤。
从此之后,这就是她一辈子的牵绊了。
新生儿本应睡在自己的小床里。别看易露后来那般“野”性难驯,一刻也闲不住地向往外面的世界,那时的她却异常需要妈妈。别的婴儿都安静躺着,唯独她哼哼唧唧地表达着不满。
麻药效力退去后,刀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尤其当护士按压肚子排恶露时,简直是场噩梦。每一次按压,黄兰都死死抓住床栏,屏住呼吸强忍剧痛。易星辰本想让她好好休息,但小露露的哼唧声让她于心不忍:“把她抱过来吧。”
奇迹般地,当婴儿被放到妈妈身边同睡时,立刻安静下来。那一晚,除了伤口疼痛,更多是一种不真实感让黄兰无法入眠,她就这样成为妈妈了?眼前这个满脸皱纹、头发卷曲、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小生命,就是她的女儿。
而她是她的妈妈。
“妈妈”这个词,从此不再抽象,开始变得具体而深刻。
新生儿头三年的艰辛,任何文字都难以尽述,唯有母亲才能真正体会。
每一次涨奶的痛、堵奶的高烧、刀口拉扯的刺痛,都如此真切。
面对曾经苗条的身材逐渐臃肿,免疫力明显下降,黄兰也曾无奈。医生宽慰她:“想想看,宝宝在母体里就像个小寄生生物,一点点长大,吸收的都是母亲的营养,恢复自然需要时间。”
黄兰每晚都看着女儿,怎么看都看不够,握她的小手,亲她的小脚丫,闻她发间的奶香,看她头皮上结的奶痂。
小露露脱落的脐带被精心保存起来,那一小撮柔软胎发,也被黄兰仔细地收在锦囊里,与脐带并排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从她身体里分离出的、却将延续一生的牵挂。
从此,客厅里总是飘着奶粉香,阳台上挂满了小小的衣物。黄兰的手机相册被女儿占据,打哈欠的、洗澡时蹬水的、第一次抬头成功的。每个平凡瞬间都被她郑重收藏,像是收集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
产假的时光倏忽而过,重返讲台的日子到了。那个早晨,黄兰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课间十分钟,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躲在办公室角落拨打家里的电话,只为了听话筒那头传来一声小小的咿呀。
后来,孩子渐渐大了,从爬行到蹒跚学步,探索的疆域越来越广,生病也成了家常便饭。
幼儿急疹来的那个深夜,小露露烧得像块火炭。黄兰和易星辰用毯子把女儿裹紧,冲进寒冷的夜色直奔儿童医院。急诊室里灯火通明,挤满了同样焦虑的家长和病恹恹的孩子。她整夜不合眼地守着,看着冰凉的药液一滴一滴输进女儿细小的血管,直到那滚烫的额头终于恢复温凉,晨曦也染白了窗棂。
这样的夜晚,在后来的岁月里重复了许多次。
每一次流感,每一次咳嗽,都紧紧揪着黄兰的心。她看着烧得嘴唇通红、只会含混说着“脑疼疼”的小露露,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那一刻,她恨不得将这所有的病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由她来承受。
正是在这无数个焦灼的日夜里,那个曾经连瓶盖都拧不开的黄兰,悄然褪去了柔弱。她练就了单手稳稳抱住扭动哭闹的孩子,同时另一只手精准冲调药剂的本事;她的臂弯成了最安稳的摇篮,能连续几个小时抱着生病的小露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份坚韧的耐力,连易星辰都自叹弗如。
为母则刚。
为了易露,黄兰变得无坚不摧。
只是啊,岁月啊,它是那么的快。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曾像小尾巴一样黏在身后、软软喊着“妈妈”的小女孩,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她会固执地拒绝黄兰精心挑选的裙子,会在受到批评时用力关上房门,也会用带着刺的言语,去回应那份过于细致的关心。
黄兰常常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手抬起,又缓缓放下。
最激烈的那次冲突,发生在易露高中时。因为一次关键考试的失利,担忧与责备在言语中交锋,最终演变成一场情绪的爆发。易露猛地摔门而出,留下那句锥心的话:“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别人的妈妈都讲道理,只有你永远不懂我!”
那一刻,黄兰深深地低下了头。心底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挫败与无力。她生来倔强,从不轻易向人服软,可面对女儿,她却一步一步地退让妥协。
后来,丈夫意外离世的噩耗传来,那份痛彻心扉几乎将她彻底击垮。黄兰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着天亮,大把大把的头发落在枕上,可即便在最深的黑暗里,她仍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
因为还有女儿。
她是妈妈。
她独自咽下所有泪水,将悲伤压成沉默的背影。
从此,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件事:挣钱,和女儿。
清晨五点,她在灶台前准备早餐;深夜一点,她还在灯下核对账目。生活的重担几乎将她压弯,可每当推开女儿的房门,看见台灯下那个伏案的身影,她便觉得一切值得。
她开始学习如何与青春期的女儿相处。把质问换成沉默的关心,把责备熬成晾温的牛奶。她读那些曾经不屑的亲子书籍,在笔记本上认真记下——与孩子沟通的十大原则。
可成长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离别。
易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得耀眼,去的城市远在千里之外。送别那天,黄兰笑着往女儿行李箱里塞家乡的特产,直到拉链都合不上。月台上,她一直挥手,直到火车变成天际的一个黑点。转身时,她才发觉脸颊早已被泪水浸湿。
家里突然空了。
沙发上不再堆着女儿的衣服,卫生间里只剩下一支牙刷。黄兰还是习惯做两人份的饭菜,吃到一半才想起,那个挑食的小姑娘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开始守着手机过日子。天气预报里多了那个遥远的城市,学会了在微信里发可爱的表情包。每次视频,她都精心整理好头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
“妈,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有一天,易露突然在视频里问。黄兰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轻描淡写地说:“年纪到了呗。”
看着易露眼圈泛红的样子,她第二天就把头发染了,再不去管什么染发剂的膏药对身体好不好了,她不希望女儿担心。
渐渐地,女儿真的长大了,要飞出这个家了。
易露结婚那天,黄兰起得格外早。
她取出那件珍藏多年的红旗袍,那是易露用第一份工资给她买的,料子上的暗纹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对着镜子仔细梳妆,将新生的白发一丝不苟地藏进发髻里。
“妈,我来了。”
易露穿着婚纱推门进来的时候,黄兰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小雨衣在泥坑里蹦蹦跳跳笑的小坏蛋。
按照老家的习俗,出嫁前要吃一碗母亲亲手煮的“离娘面”。黄兰在厨房里忙碌着,每一根面条都揉进了不舍,每一勺汤都盛满了祝福。当她端着碗转身时,却看见女儿正望着她,眼眶泛红。
“妈,以后我不能天天陪着你了……”
“傻孩子,”黄兰把面轻轻放在桌上,“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只是,怎么能真的放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
哪怕后来女儿有了自己的家,黄兰的担忧却并未止息,她怕女儿为了保持身材不好好吃饭,怕她工作压力太大不懂得自我调节,怕她在婆家受了委屈却选择默默承受……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细碎如尘,却密密麻麻地织成了她后半生的底色。
她学会了在微信朋友圈里寻找女儿生活的蛛丝马迹。一张丰盛晚餐的照片能让她安心一整天,而一条深夜加班的状态又会让她悬心到半夜。她开始关注女儿所在城市的天气,那边的降温预警比本地的更能牵动她的神经。她甚至重新拾起织针,一针一线地为女儿女婿织起厚厚的毛衣。
易露偶尔抱怨:“妈,我都长大了,您别总操心。”
黄兰总是笑着应承,“大了又怎么样,无论多大,都是妈妈的小女孩。”
是啊,是她的小女孩。
只是那个小女孩,后来满身是血地躺在太平间里了。
记忆在这一刻碎裂成锋利的玻璃碴。黄兰接到电话时正在包饺子,露露最爱吃的三鲜馅儿。手机从沾满面粉的手中滑落,在瓷砖上炸开一朵苍白的花。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赶到医院的。只记得走廊那么长,长得仿佛走完了一生。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每吸进一口,肺叶都像被冰渣填满。
太平间的门缓缓打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然后她看见了。
她的女儿,她昨天还在电话里撒娇说想吃妈妈包的饺子的女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那身刺目的血红,将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撕得粉碎。
黄兰踉跄着扑过去,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冰冷的遗体旁。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女儿冰冷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蜷缩回来。
她甚至不敢碰她。
怕弄疼了她。
“露露……”终于挤出的气音破碎不堪,“妈妈来了……”
可她的露露,再也不会回应了。
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太平间门打开的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