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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Chapter 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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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入南疆地界时,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连绵的青山,蜿蜒的河流,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军营轮廓。
高粱趴在车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两天两夜的旅程即将结束,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
“同志,请出示车票。”列车员走过来。
高粱从兜里掏出车票递过去。
列车员看了看,又看看他肩上的少尉肩章:“哟,军校刚毕业?”
“嗯,”高粱笑笑,“回部队报到。”
“好,年轻有为啊。”列车员把票还给他,“快到了,准备下车吧。”
确实快到了。
广播里传来报站声:“前方到站,南疆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高粱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他在军校这一年攒下来的笔记和书籍。最上面,放着师长送的那支钢笔,还有马晓东给的军徽。
列车缓缓进站,停在熟悉的站台上。
高粱背起背包,随着人流下车。站台上人声嘈杂,接站的人举着牌子,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穿过人群,往出站口走去。
走出车站,热浪扑面而来。南疆的七月,太阳毒辣辣的。高粱眯了眯眼,抬手抹了把汗。
“高粱!”
他转过头,看见牛满仓从一辆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咧着嘴朝他跑来。
“班长!”牛满仓跑到跟前,一个立正敬礼——然后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挠挠头,“不对不对,现在该叫高排长了!”
高粱笑着回礼:“你小子,怎么来了?”
“秦团让我来的,”牛满仓接过他的背包,“说你要回来,派我来接站。”
“秦团有心了。”
两人上了车。牛满仓发动车子,驶出车站广场。
“班长……不对,排长,”牛满仓一边开车一边说,“咱们连里都传开了,说你军校毕业,授了少尉衔。大家都等着给你庆功呢。”
“庆什么功,正常毕业而已。”高粱说。
“那可不是,”牛满仓兴奋地说,“咱们夜老虎连,你是第一个出去进修回来授衔的。秦团说了,这是咱们连的荣誉。”
高粱笑了笑,没说话。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马干事……最近怎么样?”
“马干事啊,”牛满仓想了想,“挺好的,就是忙。边境那次冲突的报道,师里很重视,让他整理材料,准备往军区报。他这些天白天黑夜地忙,我看他办公室里灯经常亮到半夜。”
高粱的心一紧:“胃呢?胃怎么样?”
“这个……我不太清楚,”牛满仓说,“不过我看他脸色还行,应该没事吧。”
应该没事。
高粱在心里默念:一定要没事。
车子驶入营区。熟悉的景象——训练场、营房、机关楼,一一映入眼帘。
正值下午训练时间,操场上传来响亮的口号声,战士们正在练队列。
“直接回连里吗?”牛满仓问。
“不,”高粱说,“先去机关楼。”
“去机关楼干嘛?”
“报到。”
其实不只是报到。
他还想……见一个人。
吉普车在机关楼前停下。高粱下车,整理了一下军装,走进大楼。
他上楼时,心跳得厉害。又是一个月,整整一月没见马晓东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是不是累了,胃还疼不疼……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些照片要抓紧时间冲洗出来,文字材料也要尽快整理好。”是马晓东的声音。
“马干事,这么多材料,咱们两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另一个声音说。
“忙不过来也得忙,这是任务。”
高粱轻轻推开门。
办公室里,马晓东背对着门口,正站在文件柜前整理资料。他穿着夏季常服,背影清瘦但挺拔。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干事,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报告!”高粱立正,声音有些发颤。
马晓东回过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马晓东看着他,眼睛里闪过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来:“回来了?”
“回来了。”高粱看着他,眼睛舍不得眨。
这一个月不见,马晓东瘦了些,脸色也比之前苍白,但精神头还不错。他走到高粱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肩上的少尉肩章上。
“不错,”马晓东笑着说,“像个军官的样子了。”
“谢谢马干事。”高粱努力保持平静,但声音里的激动藏不住。
旁边的年轻干事看看马晓东,又看看高粱,识趣地说:“马干事,我先去把照片送洗。”
“好,去吧。”
年轻干事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门关上,马晓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关切:“路上累不累?”
“不累,”高粱摇头,“就是……想早点回来。”
“瘦了,”马晓东伸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军校伙食不好?”
“不是,”高粱看着他的手,心里一阵失落,“是我自己……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马晓东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盒饼干,“给,先垫垫。一会儿下班,咱们去食堂。”
高粱接过饼干,握在手里,却没吃。他看着马晓东,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坐,”马晓东指了指沙发,“站着干什么。”
高粱在沙发上坐下,马晓东给他倒了杯水。
“毕业典礼怎么样?”马晓东在他对面坐下。
“挺好的,”高粱说,“秦团去了,还带了师长给我的礼物。”
“我知道,钢笔。”
“你怎么知道?”
“师长跟我说的,”马晓东笑了笑,“他说希望你能用那支笔,记录下军旅生涯中的重要时刻。”
高粱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那支钢笔:“我会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军校的事,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明明想靠近,却不得不保持距离。
“对了,”马晓东突然说,“你的分配命令下来了。回夜老虎连,任三排排长。”
“我知道,派遣函上写了。”
“好好干,”马晓东看着他,“排长和班长不一样,管的人多了,责任也重了。”
“我明白。”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训练场的口号声,还有远处的汽车喇叭声清晰地传来。
“胃还难受不?”高粱终于忍不住问。
“好全了,”马晓东笑了一下,把手边的茶杯推过去,“按时按点,一顿不落。”
高粱顺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正好,是他常喝的绿茶。他放下杯子,从兜里摸出那个扁扁的药盒:“你那药好使,我也按时吃着呢,快见底了。”
马晓东瞥了眼药盒,嘴角弯了弯:“见底了再给你拿。医务室新到了一批,我让他们留了两盒。”
“用不着特意留,”高粱把药盒揣回去,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熟稔,“反正我人在师里了,缺什么直接找你就行。”
马晓东闻言抬眼看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
是啊,这人现在就在跟前了,再不用隔着山水信件,一遍遍嘱咐又惦念了。
“行,”他应道,“那以后记得来拿。”
“马干事,”门外突然有人喊,“师长让您去一趟。”
“知道了,”马晓东应了一声,站起身,“你先去连里报到吧,晚上一起吃饭。”
“好。”高粱也站起来。
马晓东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路上注意安全。”
“嗯。”
马晓东走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高粱一个人。他看着楼下马晓东匆匆的背影,心里有些杂绪。
重逢了,但好像又没完全重逢。
他们之间还隔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
从机关楼出来,牛满仓还在车里等着。
“高排长,见着马干事了?”牛满仓问。
“见着了。”
“那现在回连里?”
“回连里。”
车子驶向夜老虎连的营区。离连队越近,高粱的心情越激动。
一年了……
连部门口,秦汉勇已经等在那里了。看见车来,他大步走过来。
“报告团长,高粱报到!”高粱下车,立正敬礼。
秦汉勇回礼,上下打量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小子,这一身精神!走,进去说。”
连部会议室里,几个干部已经在等着了。看见高粱进来,大家都站起来。
敬礼。
回礼。
“欢迎高排长回来!”指导员笑着说。
“谢谢指导员。”
秦汉勇示意大家坐下:“行了,都是自己人,别客气。高粱,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任连长,赵大海。”
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站起来,跟高粱握手:“高排长,欢迎回来。”
“赵连长好。”
“这是指导员,你认识。这是副连长,这是其他几个排长……”秦汉勇一一介绍。
介绍完,秦汉勇说:“高粱,你这次回来,肩上的担子重了。三排是咱们连的尖刀排,训练任务重,你要有心理准备。”
“是,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另外,”秦汉勇顿了顿,“你刚回来,先熟悉熟悉情况。训练计划我已经跟赵连长交代过了,你配合好。”
“是。”
会议开得不长,主要是安排工作。散会后,秦汉勇把高粱单独留下。
“坐,”秦汉勇点了支烟,“晓东你见过了?”
“见过了。”
“他最近忙,边境那摊子事还没弄完,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
“没多想就好,”秦汉勇吐了个烟圈,“你们俩的事……”
高粱的心提了起来:“怎么样?”
“难,”秦汉勇实话实说,“政治部那边我又问了一下,说没有先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那怎么办?”
“晓东的意思,是等,”秦汉勇看着他,“等时机成熟。他现在正整理边境冲突的材料,如果材料能引起上级重视,也许……也许有机会。”
“什么机会?”
“立功受奖的机会,”秦汉勇说,“晓东在边境立过二等功,这次如果再立功,加上你的优秀学员,也许……能破个例。”
高粱明白了。
马晓东想用成绩说话,用实力证明他们配得上组织的认可。
“我懂了,”他点头,“我会好好干的。”
“这就对了,”秦汉勇拍拍他的肩膀,“路要一步步走。先当好你的排长,带好你的兵。其他的,慢慢来。”
“是。”
从连部出来,高粱直接去了三排的宿舍。战士们正在整理内务,看见他进来,全都站起来敬礼。
“排长好!”
高粱回礼。
“坐,都坐,”高粱摆摆手,“我又不是外人。”
战士们笑了。三排的兵大部分都是他当班长时带过的,彼此很熟悉。
“排长,军校咋样?”一个老兵问。
“还行,就是学习累。”
“听说你授了少尉衔?”
“嗯,刚授的。”
“厉害啊排长!”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气氛热闹。高粱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一年不见,有些人晒黑了,有些人长壮了,但眼神里的那股劲儿没变。
这就是他的兵,他的战友。
晚上开饭前,高粱带着三排出操。站在队列前,他看着这些战士,心里满满的责任感。
“同志们,”他开口,“我离开一年,现在回来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三排的排长。我不敢说我能带你们多好,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们成为夜老虎连最硬的兵!”
“是!”战士们齐声回答。
“训练场上,我会对你们严格要求;生活上,我会把你们当兄弟。咱们三排,要拧成一股绳,谁也不能掉队!”
“是!”
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战士们热血沸腾。
他们熟悉的那个高粱回来了,但又不完全一样了。
他身上多了一种沉稳,一种担当。
晚饭在食堂吃。高粱打好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对面就坐了个人。
是马晓东。
“马干事?”高粱一愣,“你怎么来了?”
“来吃饭,”马晓东把饭盒放下,“怎么,不欢迎?”
“不是不是,”高粱赶紧说,“就是……有点意外。”
马晓东笑了笑,开始吃饭。
食堂里人来人往,战士们看见马干事和高排长坐在一起吃饭,都有些好奇,但也没人多问。
“三排怎么样?”马晓东突然问。
“挺好的,兵都是好兵。”
“那就好,”马晓东夹了块土豆,“带兵不容易,你要多用心。”
“我知道。”
“训练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秦团,也可以找我。”
“找你?”高粱抬头,“你不是搞宣传的吗?”
“宣传干部也要懂军事,”马晓东说,“不然怎么报道?再说了,我以前也是一线的,只不过现在退下来了而已。”
高粱笑了:“那倒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饭快吃完时,马晓东突然说:“晚上有空吗?”
“有。”
“来我宿舍一趟,有点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来了就知道了。”
吃完饭,马晓东先走了。高粱把饭盒洗干净,回到排里安排晚上的学习。八点,他准时去了宿舍楼。
马晓东的宿舍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
高粱敲了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马晓东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看见他,放下笔:“坐。”
高粱在椅子上坐下。
“喝水吗?”马晓东问。
“不喝。”
马晓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给。”
高粱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本相册。
“这是……”
“打开看看。”
高粱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他和马晓东在云南时拍的合照。照片下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1973年,云南。
第二页,是他刚入伍时在新兵连的照片,那时候他还瘦,眼神里带着稚气。
第三页,是他在夜老虎连训练的照片……
一页一页翻下去,都是他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有些照片他自己都没见过,不知道马晓东是什么时候拍的。
翻到最后一页,是他军校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礼服,肩章闪闪发亮,正对着镜头敬礼。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1991年6月,某陆军学院毕业典礼。祝贺你,少尉同志。
高粱的眼睛湿了。
“你……你什么时候做的?”
“最近,”马晓东说,“闲着没事,就把以前的照片整理了一下。”
“这些照片……你从哪里找的?”
“有些是我自己拍的,有些是跟别人要的,”马晓东看着他,“喜欢吗?”
“喜欢,”高粱用力点头,“特别喜欢。”
马晓东笑了:“喜欢就好。”
合上相册,高粱看着马晓东,看着身边这个陪他一路走过来的人,眼眶有些热。
“马晓东,”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马晓东的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谢谢你。”
马晓东微微一愣,随即放松下来,靠在他肩上:“谢什么,应该的。”
“就是觉得……”高粱声音闷闷的,“有你在,真好。”
马晓东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腿:“行了,别肉麻了。赶紧收拾收拾,明天还得早起。”
“不想动,”高粱把人抱紧了些,“再坐会儿。”
“多大了还撒娇。”马晓东嘴上这么说,却也没动,任由他抱着。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过了一会儿,马晓东才轻轻推他:“真该回去了,再晚一会儿牛满仓他们该找你了。”
“找就找呗,”高粱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就说我在你这儿。”
“那更不行,”马晓东站起身,顺手把他拉起来,“赶紧的,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一起走到门边,马晓东刚要开门,高粱突然转身,很自然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走了,”高粱拉开门,回头朝他笑笑,“明天早饭一起吃?”
马晓东摸了摸额头,无奈地点头:“行,六点半食堂见。”
“好嘞。”
走了几步,高粱回头:“马晓东。”
“嗯?”
“我回来了。”
“我知道。”
“这次,我不走了。”
马晓东看着他,眼神温柔:“嗯,不走了。”
高粱笑了,转身离开。
走在回营房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高粱抱着那本相册,心里满满的。
他回来了,马晓东也还在等他。
虽然前路还长,虽然困难还多,但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宿舍里,战士们已经睡了。高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相册小心地放在枕头边。
躺下时,他想起对马晓东说的那句话:这次,我不走了。
对,这次,他不走了。
他要在这里,在这个他熟悉的军营里,和马晓东一起,走出一条属于他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