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月华皎皎》Z珊珊

16、将死之人

　　更早之前，渡幽林，林间小屋——
　　“The future tells me that someone will come to me.”（未来告诉我，会有人来找我。）
　　“But it wasn't you.”（但那个人不是你。）
　　林间小屋内，一张古朴的长桌前，坐在长桌一侧的黑袍男子轻轻翻阅着手里的书，那书中密密麻麻的尽是些墨异歌看不懂的奇怪字符。
　　墨异歌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怀中的孩子被他保护得很好，此刻正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那男子似乎叹了口气，停下了翻书的动作，他抬起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摘下黑袍的帽子，露出一双深邃又清澈的祖母绿色眼睛。
　　这人一头银白色长发披散着，五官立体，那双眼睛如同两汪春水，漂亮得像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扶了扶眼睛上带着的玫瑰金色眼镜，眼镜上的金属挂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他将目光投向墨异歌怀中的孩子，用几乎同情的语气道——
　　“上帝会保佑你，可怜的小家伙。”
　　他的中文发音并不标准。
　　墨异歌轻咳两声：“很抱歉，我并不想扰你清净。”
　　异国男子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这男子的身份说起来很复杂，理论上，他也属于菲尼克斯组织，但与其说他是成员，不如说是囚犯。
　　墨异歌刚来这个组织时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着这个名叫埃文·克里亚斯的异国人。
　　对方独自住在渡幽林的深处，与组织相隔离，上面的人没说这个人有什么用，也没说看管他的原因。连埃文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亡灵。
　　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英国，但至于父母亲朋是谁，以及他是怎么死的，怎么来到这里，他一概不知。
　　墨异歌其实并不太管埃文，所以其实他们关系还不错。
　　埃文也曾经说过，如果未来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来找他。
　　墨异歌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况且现在自己甚至不再是组织成员。
　　“没关系，你会来……我并不意外。”埃文轻声道。
　　墨异歌透过窗户，看了眼木屋外的院子，那里种植着满园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我想找你借一样东西……”墨异歌说。
　　“对付他的东西吗？”埃文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看着墨异歌，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他会很伤心的……”
　　……
　　“说完了？”
　　“……”
　　“他没说别的？”
　　“……没有。”
　　“他在装什么呢？！”夏宇，不，夏木的音量陡然拔高。
　　叶帛舟：“……”
　　叶帛舟脸色不太好，他现在眼里还残存着刚才柳如卿把他推出来那个身影，可能是受幻境影响，他现在不太高兴。
　　夏木抬手，在对方额前轻点了一下。
　　叶帛舟眼睛不舒服地眨了眨，再睁眼时，血瞳隐去，已然又是黑瞳。
　　夏木满意地点头，自言自语：“这下就不怕你再被幻境拉进去了。”
　　叶帛舟微愣：“……什么意思？”
　　“水神之眸啊，夏木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水神夏木赐给血瞳的赠礼，有破障之效，你不知道吗？”
　　叶帛舟：“……”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这样一来，他一直没进幻境的原因就找到了。
　　夏木似乎也明白什么，睁大眼睛：“不会吧，难道你们都以为这个灵力只能改变眼睛颜色吗？？？暴遣天物啊……”
　　夏木甚至装模作样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叶帛舟别过头，看向远处的深林。
　　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面前这人是大名鼎鼎的水神夏水木。
　　就如同刚才，叶帛舟和夏木讲述关于幻境里的事，提到倾倒的水神殿时，对方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像在听陌生人的生平一般。
　　“我现在不太在乎这些……”似乎是看出叶帛舟心中所想，夏木摇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扇子，一边走一边道，“前几年嘛还是挺在乎的，现在其实还好……既然死遁了就好好享受生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叶帛舟不以为意：“水神殿下也会骗人吗？”
　　夏木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水神殿下当然不会，但夏木会。
　　“其实我很好奇，我看你也不像水神信徒，”夏木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眸光一转，“但为什么你会接我的委托？”
　　“你可以当作我很闲。”叶帛舟对夏木的试探不为所动。
　　“那确实很闲了，毕竟这个委托得有六七年了……”夏木装模作样的点头，“绝对不是因为你觉得有水神之眸是受到了夏木的照拂，所以脑子一热……”
　　叶帛舟：“……”
　　他一向不太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要我说，与其想着水神夏木的恩情什么的，不如好好关心你自己。”夏木扇头轻轻敲了下叶帛舟的肩膀，意有所指。
　　叶帛舟一贯是不会回答的，事实上，他的神态中并没有什么对神明的敬畏。
　　“凡人命运如手中丝线，唯有神明可洞悉一二。”夏木说这话时身上的人性似乎又淡了些，如同当年神明还未陨落之时。
　　“但是，我看不见你的命。”
　　叶帛舟平视对方：“那代表什么？”
　　“只有三种人的命运我是看不见的，亡故之人，重生之人，还有……”夏木顿了顿。
　　他的语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态度，惋惜，又或者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将死之人。”
　　周围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叶帛舟停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
　　叶帛舟终于开口，突然知晓自己要死了，他还真有些无法接受，但其实，他并不意外。
　　“死的是有些早，”他不带感情的评价道，“神明不应该告诉凡人这些。”
　　“没什么不应该的，这只是个忠告，我也给过柳如卿很多忠告，但他没听过，”夏木纵肩，他看着叶帛舟，笑着道，“你接了我的委托，不论成功与否，总该有些奖励。”
　　叶帛舟：“……你管一位神祇诅咒一个凡人快死了叫奖励吗？”
　　夏木：“……”
　　“不，这是忠告，”夏木过了很久才出声，“什么时候神对你说你于某年某月死亡，那才叫神谕。”
　　就比如……
　　五年前，天道对他说——
　　“君之良人，逝于今朝。”
　　此时，幻境内——
　　柳如卿百无聊赖地撑着伞，站在已然成为一片废墟的水神殿中央，
　　在他身后，周围的景象再次重组。
　　柳如卿打了个哈欠，再次以手施诀，青伞自手中飞出，在重组的水神殿内旋转，一道道强劲的灵力流随着青伞的移动狂风骤雨般倾泻而出，将重组过后的神殿再次削成粉末。
　　然后，幻境再次重组。
　　柳如卿：“……”
　　“十二次了，他妈的烦不烦？！”他骂了一句。
　　虚空之中，再次传来一声铃响，但这声音听起来充满挑衅。
　　其实破除幻境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就是有点莽——
　　众所周知，幻境是通过施法者的灵力维持的，而只要破坏幻境，施法者就又要重新建。
　　所以，只要有一个灵力非常强大的人一刻不停地拆，外面的施法者就要一刻不停的补，拖到他灵力耗尽，幻境自然就解开了。
　　柳如卿将伞收回手中，低垂着双眼，他的目光看向伞柄，多年过去伞柄上还刻着他第一次得到这东西时起的名字——溟雨，历经百年也未消散。
　　“你跟着我也算倒霉，”柳如卿拂了拂伞身，“之前打打杀杀的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和神木弓碰一碰。”
　　伞身轻微地颤了颤，似乎还挺期待。
　　他说话的功夫，幻境又一次笼罩下来，依旧是水神殿。
　　柳如卿抬手正想再毁一次，却在出手时敏锐地感觉到环境的变化，堪堪停住。
　　柳如卿环顾了一下四周——
　　周围的一切都与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只是……
　　柳如卿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神像下的白衣身影,眼皮微抬——
　　这是他自己。
　　柳如卿回忆了一下，这好像是他和悯哲吵架躲到水神殿那几天的事。
　　那时他身受重伤，伤口又迟迟得不到处理。
　　至于夏木……他更是指望不上。
　　这家伙自毁神位，惹怒了九重天，现如今正在遭天遣。
　　神明可不是你想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神罚，得夏木自己担。
　　夏木这时候自然得躲得离柳如卿远远的，避免下来一道天雷直接给他劈死。
　　柳如卿平时身体一直很好，这次虽然受了点儿伤，但他自己自认为不会有事，再加上条件有限，伤口确实是一天接一天的拖着。
　　但偏偏那次就出了事。
　　柳如卿只记得那一个月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伤口发炎，持续高烧，饿肚子……
　　脑子里刀光剑影的，想起了很多事。
　　有关于悯哲，有他的父母亲人，他弟弟，他曾经的挚友……像是光怪陆离的梦。
　　柳如卿不太愿意去回忆那一个月，他想应该是很难看的。
　　那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想一次不见就是永别的弟弟，想本来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的族人因为他的一意孤行招致屠杀，想前几天还写信来让他多添些衣物阿爹阿娘转头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想挚友反目，想争了一生都没有完成的夙愿，还会想到悯哲……
　　想无尽的争吵，永远不能达成一致的思想。
　　有时夜深之时，还会矫情地想，悯哲不需要他了，自己又没什么朋友，以后要去哪里呢？
　　夏木……夏木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对柳如卿说，如果过了一个月他不没回来就找地方给他烧点纸钱。
　　狐族幻境包罗万象，柳如卿不认为那血瞳少年有能耐知道他的记忆，这估计又是某个柳如卿自己藏在深处的记忆，现如今又被幻境翻了出来。
　　自己都不想想起的东西，偏偏有人追着他送，当真是不讲道理。
　　太难看了。
　　柳如卿皱着眉，抬手想再次毁了这里。
　　狐耳微动，却在此时听到很轻的响声。
　　他回头，与那双猩红的双眼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