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月华皎皎》Z珊珊

15、恨平庸

　　柳如卿一怔：“……你说什么？”
　　“很简单么，你也知道我有天赋……”悯哲缓缓往前走了两步，理了理衣领，他站在柳如卿对面，和他对视，眼神是柳如卿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仙门大家的孩子，年满六岁时都会去仙灵宗测灵力……”悯哲像是在说什么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莫染尘，你猜猜，我当时……灵力几何？”
　　柳如卿不为所动：“你这话什么意思？”
　　“仙门百家你觉得天赋最高的是谁……花璟怜？确实，他当时测灵力的时候是半仙后期。”悯哲眸光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半仙，仙上，仙尊，仙师……修仙者的四个等级，每个等级都有前中后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修仙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仙师。
　　后天努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天赋。
　　悯哲看着柳如卿，又似乎在透过柳如卿看别人——
　　“你知道我天赋多少么，我是……仙上前期。”
　　柳如卿神色微变。
　　悯哲提到这里时，喉结滚动，声音居然染上一丝哽咽：“他们和我说——水神夏木当年的天赋……也是仙上前期。我是这些仙门弟子里最有天赋的一个……”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对我投下目光，他第一次在仙门众人面前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儿子……”悯哲的眼角有清泪划过，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但随着长大，这些都变了……”
　　“不管我多么努力，我用多久的时间修炼……我的能力一直停滞不前，直到我再也赶不上同龄人……”
　　“我当年的天赋就像是昙花一现，甚至曾经天赋不如我的花璟怜都能蝉联好几次的迎神宴……而我唯一一次碰到迎神宴的尾巴，居然要靠他让给我……”
　　他哽咽道：“莫染尘，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柳如卿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多说无益，但对方目光灼灼，就在等他的答案。
　　良久之后，他闭了闭眼：“悯哲，修为这种东西不是你能决定的，世界上的绝世天才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水神夏木，其他的所有人都是泯灭于众生的懵懂凡人……”
　　“那你呢？”
　　悯哲打断他，他抬手抹去滴落的眼泪，眼中是柳如卿看不懂的陌生情绪。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呢莫染尘，你曾经没想过做一件顶天立地的事，让仙门百家都记住你的名字吗？”
　　柳如卿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住——
　　柳如卿曾经想的。
　　他曾经活着的时候想的。
　　但他落了个什么下场？
　　全族被屠，身死魂灭，百年之后，没人记得他柳如卿的名字，他成了一个只能在水神殿内苟且偷生的亡灵。
　　他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他成了悯四公子手下的看门恶犬。
　　似乎知道柳如卿心中所想，悯哲轻嗤一声：“现在这样，你甘心吗？”
　　柳如卿沉默。
　　“既然你都做不到甘心，你凭什么高高在上的要求我心甘情愿的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悯哲的情绪很激动，他猛地抓着柳如卿的肩膀，猩红的双眼与柳如卿对视，那眼眸中的目光几乎疯狂——
　　“是，我是心比天高！我是好高骛远！但我凭什么不能去争？”
　　“凭什么同样的年纪他花璟怜能意气风发成为仙门楷模，凭什么我要像一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永远躲在其他人的光环之下？！”
　　“明明……明明父亲曾对我投下目光，”悯哲几乎泣不成声，“明明他们说过，我未来会成为天之骄子……”
　　柳如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平庸。
　　少年天才的人很难接受自己的平庸。
　　就像小时候的悯哲，他觉得这天下只有太阳才能让他抬不起头，但现在却发现，抬头是看不清脚下的路的，只有规规矩矩的低下头前行，才不会摔得那么疼。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但他偏偏连过江之鲫都不是。
　　所以他对修为的渴望几乎疯魔，只要能增长修为，悯哲做过很多疯狂的事，只不过这次被柳如卿发现了。
　　柳如卿深吸了一口气，他推开悯哲，沉声道：“但最初你只是要我保护你。”
　　最初只是小小的悯哲求他的庇护，他才离开了他苟且偷生的水神殿。
　　也是悯哲为了送他的亲人回家，不眠不休，他才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守在这里。
　　十四五岁的悯哲不是这个样子的……柳如卿伤心地想。
　　他们最终依旧是谁也没能说服谁。
　　柳如卿没有再要求悯哲帮他，他自己也可以去救人。
　　就是最后闹得有点难看。
　　他这边被悯哲抓包还在据理力争地吵，那边那狐妖趁他不注意捅了他一刀逃跑了。
　　然后他丢下悯哲走了，不知不觉就来了这里。
　　相比于赌气，更像是一种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的……复杂。
　　这种感情柳如卿自己都说不清。
　　可笑吗？
　　那天悯哲和他保证，以后不会做这种事，希望他回来……真心几何尚未可知。
　　但值得其他人注意的是，那天之后，悯哲身边的人不再叫莫染尘，而是叫柳如卿。
　　柳如卿，本就是他自己的名字。
　　莫染尘，只是为了一个归宿。
　　也是从那天起，胡鹤鸣归入悯哲麾下，悯哲手下再不只有柳如卿一人。
　　柳如卿的一次离开，换来的是悯哲宣告我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
　　挺可笑的。
　　后来，夏木问他：“柳如卿，你后悔吗？”
　　柳如卿想问他——你指的是哪次？是不应该和悯哲回去、不应该答应悯哲不会走、又或者是不应该那天踏入那个房间？
　　也是那天，夏木告诉他，实际上他当年测灵力测出的是仙尊前期。
　　“当年我师尊觉得我这个天赋传出去是祸害，就故意报低了一些，”夏木对此不甚在意，他问柳如卿，“你要告诉悯哲么，这样他会不会吧不那么……执着？”
　　柳如卿听了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不打算告诉悯哲。
　　他知道，悯哲的执念不会因为外界怎么样而改变。
　　它就像一根刺，深藏在心里十几年，即使拔掉也会露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那根刺的名字，叫做平庸。
　　……
　　现在的柳如卿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毕竟怎么想来，当年都闹得太难看了。
　　“悯哲他有点……伤仲永。”柳如卿看着当年的悯哲正在和当年的自己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别过头去看叶帛舟——
　　“很简单嘛，人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但仔细想想，我也挺平庸的。”柳如卿轻笑了一声。
　　叶帛舟垂着眸：“……平庸没什么不好的。”
　　“嗯？”叶帛舟的声音一贯的淡然：“乱世才需要天才。”
　　柳如卿一愣。
　　过了很久，他才忍不住笑了一声，有些忍俊不禁：“叶景和，我发现你这人……”
　　叶帛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挺有道理的。”柳如卿笑道。
　　叮——
　　又是一声轻响。
　　柳如卿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循声望去——
　　是跟在悯哲后面的胡鹤鸣，之前柳如卿忙着和悯哲掰扯根本没注意他。
　　现在看来，胡鹤鸣这时候应当是因为父亲去世刚从林海花族出来投奔，他手腕上还戴着个挂着银铃的红绳。
　　据说这是林海花族祭奠亡者的一种方式……
　　柳如卿叹了口气，蓦地，叶帛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柳如卿，那是什么？”
　　柳如卿偏头看他，对方的目光看着胡鹤鸣腕上那铃铛。
　　柳如卿：“他们林海花族祭奠亡者用的，胡鹤鸣他——”
　　他想说的话卡了一下。
　　胡鹤鸣他一直戴着……
　　铃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第一次摇铃是那血瞳少年伪装成夏木，第二次是那少年亲自……但这只是凭柳如卿的印象。
　　但是，伪装成夏木的那一次一定是第一次摇铃吗？
　　如果不是，那第一次摇铃也没有可能是……
　　柳如卿抬头看向叶帛舟：“你的意思是……第一次是胡鹤鸣，他和那个狐妖合作了？”
　　“也可能是他被狐妖代替了，不过……”叶帛舟说话点到为止。
　　水神夏木在，应当不会看不出的。
　　那就只能是本人。
　　胡鹤鸣确实对柳如卿颇有微词，也确实曾经痛下杀手，但没有真的要了柳如卿的命。
　　在柳如卿看来，胡鹤鸣确实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但这些几乎是实名制的手段在柳如卿看来很蠢，再加上悯哲有意偏袒，导致柳如卿一直没倒出时间解决。
　　但没想到胡鹤鸣居然在灵界的事上打了主意。
　　胡鹤鸣的事悯哲应当是不会参与的，毕竟他不想让柳如卿死，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胡鹤鸣这次，确实做得太过了。
　　那狐妖少年的目的是要柳如卿死，而胡鹤鸣恰好和他一拍即合。
　　思及此，柳如卿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得不说，想让他死的人还挺多的。
　　哦对，还有一个自从大吵一架之后态度就对他模棱两可的悯哲。
　　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他侧身看了眼身旁的叶帛舟，对方也在看他。
　　目光相触了良久，叶帛舟先开了口：“柳如卿？”
　　对方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柳如卿说：“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会吧，”叶帛舟不带感情地回了一句，“林海花族那次……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柳如卿又在笑：“……那岂不是很对不起你，要害你和我一起死？”
　　叶帛舟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那不行，那我欠了你一个好大的人情——”
　　叶帛舟听着对方这样讲，并不想回话，但措不及防地，他感觉左手被柳如卿一把握住，随即，一股暖流自那人手心缓缓流向他的手。
　　“柳如卿？”
　　叶帛舟甩开他的手，只见他手心处缓缓浮现起一个淡蓝色的符号，紧接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巨大灵力流自手心逸散而出，缓缓包裹住叶帛舟。
　　叶帛舟皱眉看着柳如卿：“你要干什么？”
　　“别担心，夏木给的保命符，只有这一个，关键时刻能通过他的灵力破开所有禁制，把你传送到他身边……”柳如卿笑了笑，还不忘拿叶帛舟寻开心，“谁说会死的？”
　　叶帛舟：“那你呢？”
　　柳如卿：“……我运气好，吉人自有天相。”
　　他得意地挑起一边眉毛，在他身后，原本水神殿中的景象再次扭曲重组，汇成下一个幻境的模样。
　　柳如卿口中念念有词，他抬手拔下头上带着的玉簪，随着他的动作，那玉簪竟逐渐变成一把造型别致的青伞。
　　柳如卿右手执伞，左手缓缓拂过伞身，青伞流光溢彩，淡淡的灵力萦绕其间。
　　柳如卿那一对雪白的狐狸耳朵和九条尾巴不知何时化了出来，他看着叶帛舟，轻轻一笑——
　　“等我一会，这天上地下的妖族，还没有能赢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