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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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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啊阿娘,你怎么走得这么早!”
随着大牛的一声声啼哭,众人都低垂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只是岭南气候炎热,清晨太阳高坠,摇摇欲晃,烘烤着这片大地上的万物。众人没哭几声便口干舌燥,满脑门的汗水,谁乐意为这样一个人人嫌的婆娘哭丧呢?
那口薄棺被黄土一点点掩埋,跪在坟前的大牛看着杏娘的棺材,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娘身前总是与其他人吵吵嚷嚷,可待他确是极好,他想起与杏娘生活的点点滴滴,扬天哭得歇斯底里像一片在寒风中濒临碎裂的枯叶。哭得让众人心中都难过不已。
前来送行的邻里寥寥无几,多数人脸上的悲伤夹杂着带些许快意与释然。一阵微风吹过,飘来些许闲言碎语。
“这杏娘一张嘴平日里不饶人,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往后日子大牛可怎么办?”
“前几日她在春家找麻烦的时候嗓门还这么大,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她真的自己进山采药去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她着了什么魔去山里采药,这几日岭南大雨,山路本就不好走,她一失足跌下山崖,待我们发现时……她四肢尽断,已被狼掏空了身子。”
街坊们纷纷蹙眉,“大福真是好人,领着人去寻山,还把尸骨抬回来又给做了棺材。”
“是啊,福叔就是心善,那日杏娘还扬言要去衙门揭发宋主簿,换作是我,我可不会这么好心。”
大牛热泪瞬间濡湿了衣衫,睁着一双黑得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逐渐隆起的土堆,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烧穿再看一眼里面的人,可厚土高起,大牛再也看不见他的娘了。
“阿娘,你这一去让儿怎么办?”
大牛捧着一双碗使劲地往地上一摔,扬天大叫,“儿跟你一同去了吧。”
“大牛!”春霜一把拉住他,替他擦干眼泪,“你可不能这么想,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春大福也说道,“是啊,往后饿了冷了都来寻我。”
“谢谢霜儿姐,福叔,”大牛泪眼婆娑地点点头,“阿娘,你一路走好。”
春霜叹了口气,“大牛还真是可怜。”
裴知禹的目光只停留在大牛身上一瞬,见大牛爬起身来春霜忙去搀扶,胳膊却被他误以为要摔倒而拦住,“霜儿小心摔倒。”
“你快松开我。”
裴知禹温柔地轻抚她的发丝,“你与某不日便成亲,哪有这么多避讳。”
春大福说道,“郎君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红白相冲,必有一凶。霜儿你可是马上成亲之人,万不可占白事,不吉利。”
春霜朝着春大福做了个鬼脸,对裴知禹说道,“墨郎,你可不知道近日阿爹可迷信了,一会笃信相面之说,这会又说红白相冲,他以前可是毫无禁忌的。”
春大福笑得憨憨的,挠了挠头,裴知禹却道,“霜儿错怪老先生了,你可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是关心则乱。”
一年之后的春霜回忆起这段过往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她与他的婚事本就不吉利。
比起李杏娘仓促又简陋的白事,春家的喜事是这个村子里今年内最隆重的大事。春大福平日里对街坊的事热情又上心,任凭是谁都接受过他的帮助,这回轮到春家办喜事,自然全村所有人都出动。
这些村民的警觉性低得令裴知禹震惊,而淳朴与热情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起初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还有些陌生,但自打春霜认准他之后,他甚至没有多费唇舌,这些村民竟就毫无保留地喜欢他接纳他。
明明各家各户穷得叮当响,但为了春霜与他的婚事这些村民送来各自的心意,东家阿婆送来两只自己养的肥鸡,西家的猎户扛来半扇獐子肉,又腥又臭挂在后院墙上,经常与春大福一同出去采药的老叔亲手打制了一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柏木箱子,看起来笨重又粗糙,就连那些七八岁的娃娃也乖巧地给春家贴喜字,采野花。
这些人竟没有一丝城府与保留,恐怕只能生活在这穷乡僻壤,若是去了繁华的京城,进了皇城怕是一日也待不了。
春家只有一间房,平日父女俩够住,如今春霜要成亲,多了一人,自然住不下。那日给杏娘下了葬,春大福回到家便宣布,将这间亮堂的屋子给他俩做婚房。
裴知禹问,“那您住哪?”
“不,阿爹,我不同意,”春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这间屋子是你和娘的屋子,一直是我俩一起住的,要出去住也是我和墨郎出去。”
“某无意见。”
春大福摆了摆手,“怎么能让读书人出去住?春家院子已经够简陋了,当然应该供郎君在最亮堂的地方温书。我瞧着后院空地不错。”
裴知禹说道,“恕某不敢苟同。若是某用功刻苦,在哪温书都一样,若是某无心,即便在皇城最亮堂的宫殿里也是刘阿斗。”
“墨郎,你说得真好。”春霜说道,“阿爹,后院地方太小,平日放个灶台都嫌挤,你不能住那。”
“不住那住哪?”春大福打趣道,“你成了婚我们仨住一间屋吗?”
“爹!”
春大福敛去笑意,“好了,不闹你了。你们有这份孝心,我很高兴,但成家立业要有间亮堂的屋子,就这么定了。”
第二日他也没等小辈们同意便带着人在后院又搭了一间屋子,他砍来山竹,和上黄泥,亲手垒墙,寻来干爽的茅草,厚厚地铺在屋顶。
春霜几次想要帮忙都被他给拒绝了,他神秘地从一个樟木箱里翻出一个破旧的布袋放在桌上,这布袋虽然不大,但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将布袋打开,倒出里面的碎银子,春霜问道,“阿爹这是作甚?”
“霜儿说得对,爹不该这么迷信,”春大福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旁的裴知禹,“既然是你选的人,爹也喜欢。婚事不能太委屈你,这钱你拿着筹办婚事。”
“阿爹,我身边有你有墨郎,我不委屈。”春霜说道,“这钱阿爹存了好久,我不能拿。”
“银钱能慢慢再赚,人这一辈子成亲就这么一次,”春大福打开包裹,“这块棉布是你母亲留下的,你找人做两套喜服,还有这个……”
春霜瞪大眼珠,猛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这个是母亲的银簪,是你给母亲唯一的首饰。”
春大福将簪子放在春霜手里,柔和的目光凝在这簪子上,轻轻地说道,“当了吧,加上这些散碎银子够了。”
春霜在明白春大福的用意之后瞬间哽咽道,“不行。这是母亲的遗物。”
“大姑娘家马上要成亲了,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春大福笑道,“你母亲在天之灵也想看你风风光光的出嫁,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你总要听的吧。”
春霜倔强地摇摇头,小声说道,“我不当。”
“光这些碎银子办不了酒宴。”
“那就不办,反正我不当娘的遗物。”
春大福给站在一旁的裴知禹使了个眼色,“你这丫头死心眼,等郎君他日高中了再赎回来不就行了?”
春霜的眼红殷红,将目光投向裴知禹,裴知禹张了张薄唇,有了一瞬的迟疑,春大福说道,“难道霜儿你不相信郎君会高中?”
“才不是呢,我自然是相信墨郎的。”
等完事齐备,春大福请了二人生辰八字,择了良辰吉日,就在明日。
春霜伸手去摸铺在床上的喜服,这块布虽然已有些泛白,但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布,她发自内心的高兴。
“春霜在家吗?”
春霜只打开一条门缝,探出脑袋朝着宋主簿僵硬地笑了笑,“宋叔你怎么来了?”
“怎么?”宋主簿阴沉着一张脸,脸上寻不到一丝喜或者怒,“你不欢迎我?”
“不……我不是这意思……”春霜低下头,明明是疼爱自己的长辈,自己竟然这样防备他,她愧疚地低下头,“我没有不欢迎。”
见春霜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宋主簿的脸色缓和一些,抬手推开门,“我来找墨郎。他在吗?”
“宋叔你找他何事?”春霜警惕地看向宋主簿,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有事冲我来。”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地皮流氓,”宋主簿口气又严肃了些,“冲你来作甚?快点,你叫他出来。”
我不。
春霜只觉自己的心如油煎,忽感后背贴着一只温热的手,裴知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霜儿。”
春霜偏着脸仰视裴知禹,只看见他小半张侧脸,也是个瞧不出喜怒的主,春霜心中一惊,伸出胳膊拦在他与宋主簿之间,“宋叔,我明日就要成亲了。”
宋主簿冷冷哼出一声,“我知道,你阿爹和我说了,所以我赶在今日过来。”
方才还满脸喜色的春霜此刻面色泛白,裴知禹又一次轻声宽慰道,“霜儿,宋主簿不是外人,你不可这般阻拦他。”
“可……”
裴知禹瞧见自己被抓红的指尖,莫名觉得好笑,“他是来给某送户贴的。”
“户贴?”春霜湿润的眼中像是瞬间被点燃,“宋叔,这可是真的?”
宋主簿的目光越过春霜,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缉拿你的?”
裴知禹虽身着粗布麻衣,但挺直脊背与宋主簿对视而立,气势上却压他一头,冷冷道,“某本就清白,何来缉拿一说?”
春霜没有感受到他俩之间的暗流涌动,她一把抓住宋主簿的袖子,撒娇道,“宋叔,是不是真的?”
宋主簿两指从袖中捏出一张信封,“这是衙门发放的户贴,拿好别再丢了。”
裴知禹不接,眼皮微垂,“霜儿替我保管吧,某放心。”
春霜接过户贴立马打开信封,一字一字仔细看过一遍之后才依着原先的折痕折好放进信封紧紧贴在心口,裴知禹又问道,“宋主簿用的是衙门的驿马还是信鸽?”
“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验明正身这点小事,岂能浪费衙门的驿马?自然是用的信鸽。”
裴知禹嘴角翘了翘,“岭南到我家乡不过短短两三天路程,信鸽也走不了这么多天,算是县里核验身份也不会五六日罢了,如何这般慢?”
宋主簿也觉得奇怪,信鸽最多走上个三四天,没曾想这么久才回来,害得他替春霜担心了许久,“眼瞅着秋分了,这几日岭南总是变天,这些信鸽也年岁大了,许是在路上迷失方向,等差役发现的时候它是往南方回来的。”
“南方?”春霜笑了起来,“难不成这鸽子贪玩去了京城?”
裴知禹脸色一僵,“霜儿聪明,或许鸽子也像你一样贪玩。”
“既然验明正身了,那明日便成亲吧。”宋主簿看了看春霜,又看了看裴知禹,嘴角泛起笑容,“往后好好过日子。”
春霜看着宋主簿的背影,“宋叔,明日来喝杯喜酒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