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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圣城国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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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5年3月16日的黎明来得格外迟缓,仿佛连晨曦都不愿照亮这片失去君王的土地。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内殿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时,林澈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他的手轻轻覆在鲍德温已经冰冷的手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对方最后一丝温度。
鲍德温四世——耶路撒冷之王,麻风患者,蒙吉萨的英雄,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折磨后,终于彻底归于宁静。
林澈呆呆地坐在榻边,看着那张年轻却饱受摧残、此刻终于获得平静的脸庞,一时间,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鲍德温那只已然僵硬冰冷的手,轻轻放回他身侧,为他拉平整了覆盖着的紫色丝绸。
不知过了多久,林澈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行动起来。他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职责要完成。
然后,他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向殿门,亲手拉开了那沉重的、隔绝内外的门扉。
守候多时的伊沃在听到林澈出来的声音后,立刻抬起头,少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和眼角的泪痕。几名资深的内侍和宫廷官员也屏息凝神。在看到林澈后,那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的氛围,瞬间被压抑的啜泣和混乱的场面覆盖。伊沃猛地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澈没有理会这片混乱。他转身,回到了内殿,并示意伊沃跟进来。他需要完成他作为御前侍医的最后一项职责。
伊沃红着眼睛,为他打来温水,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没药与沉香的精油,以及最洁净、最柔软的白麻布。
水是温的,带着草药的苦涩芬芳。林澈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鲍德温只是睡着了,怕惊扰他的安眠。
他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那具饱受摧残的年轻躯体,洗去长期卧榻带来的不适,洗去病痛最后的痕迹。他清理着那些顽固的斑痕与溃烂,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具承受了太多痛苦的躯壳的安眠。
伊沃在一旁无声地帮忙,递送物品,更换清水。他看着林澈近乎虔诚的动作,看着国王陛下终于摆脱了痛苦,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意气风发的脸庞,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林澈屏退了伊沃,开始进行最后一步。用特制的、混合了蜂蜡和香料的软膏,小心地涂抹在破损的皮肤上,以作保护和留存一丝尊严。
“陛下......”林澈轻声低语,仿佛鲍德温还能听见,“最后一次了。”
他仔细地为鲍德温戴上面具,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银面具完美地贴合在国王脸上,遮住了疾病的痕迹,只留下威严的轮廓。
林澈又俯下身亲了亲冰冷的金属面具。
“晚安,鲍德温。”
宫钟在此时敲响,悲怆的钟声如同涟漪般在王宫上空扩散,而后传遍整个耶路撒冷。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沉重,像是在为这个王国敲响最后的丧钟。
殿门外很快响起了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西贝拉第一个走了进来,她显然一夜未眠,眼眶深陷,但在看到弟弟遗容的瞬间,她强撑的镇定还是出现了裂缝。
西贝拉走到榻边,紧紧握住鲍德温已经冰冷的手,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盖伊·德·吕西尼昂紧随其后。他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绒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当他看到床榻上鲍德温的遗容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其中有解脱,有野心,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陛下……"盖伊的声音低沉而克制,他向遗体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很快,内殿就被涌入的人群填满。雷蒙德伯爵面色铁青,他的目光在与林澈短暂交汇时,流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主教们手持圣经和圣水,开始为逝去的国王祈祷。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的代表分立两侧,他们的表情凝重,仿佛已经预见到即将到来的风暴。
林澈默默地退到角落,看着这群人围绕着逝去的国王,上演着权力交接的序幕。他注意到西贝拉在盖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属于王后的坚毅表情。权力的游戏从未停止,即使在这样悲伤的时刻。
葬礼的准备持续了三天。在这期间,林澈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灵柩旁。他依然会为鲍德温更换枕边的香草,然后看着对方的脸庞,在四下无人时再握住他早已冰凉的手,静静地发呆,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吩咐。
耶路撒冷的百姓自发地聚集在王宫外的街道上,手持蜡烛和橄榄枝,为他们的"麻风王"祈祷。哭泣声日夜不绝于耳,人们真诚地哀悼这位用病弱之躯守护了王国的年轻君主。
3月19日,葬礼的日子终于到来。圣墓教堂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乳香和没药的气息。鲍德温的灵柩被安放在祭坛前,上面覆盖着耶路撒冷王国的旗帜。林澈站在参加葬礼的贵族队伍的最后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斗篷。
耶路撒冷宗主教主持了安魂弥撒。当他念到——蒙主恩召的仆人鲍德温,耶路撒冷的守护者时,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林澈看见西贝拉紧紧抓着盖伊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雷蒙德伯爵挺直着脊背,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远方。
灵柩被缓缓放入墓穴时,林澈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胸膛。他看见工人们将一块简单的大理石墓碑安置在墓穴上方,上面只刻着:
鲍德温四世
耶路撒冷国王
1161-1185
蒙吉萨的胜利者
没有提及他的疾病,没有记录他的痛苦,只有那个辉煌的胜利,如同他短暂生命中唯一的光芒。
葬礼结束后,人群开始缓慢地散去。林澈站在原地,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即将被封闭的墓穴。他知道,随着这位年轻国王的入土,一个时代正式结束了。
"林医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雷蒙德伯爵到了他身边,"你有什么打算?"
林澈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令牌——那是鲍德温私下赐予他的信物。
"陛下临终前嘱咐我离开。"
雷蒙德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化为理解。"明智的选择。耶路撒冷……"他环视着庄严的教堂,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就在他们交谈时,林澈注意到盖伊正在与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杰拉德低声交谈,两人的表情严肃而专注。西贝拉被一群贵族环绕着,已经开始履行她作为新任女王的职责。权力的交接如此迅速,几乎让人措不及防。
"他们会毁了这个王国。"雷蒙德的声音几不可闻,"盖伊和杰拉德已经决定要与萨拉丁决战。"
林澈想起鲍德温临终前在他掌心划下的字母,想起那双空洞却依然坚定的眼睛。"陛下信任您,伯爵大人。他相信您会保存希望的火种。"
雷蒙德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我会退守的黎波里。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庇护……"
"谢谢您,伯爵大人。"林澈微微欠身,"但我该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鲍德温的墓碑,转身走向教堂的侧门。夕阳的余晖透过彩窗,在他离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逝去的国王在做最后的道别。
走出教堂,耶路撒冷的街道上仍然弥漫着悲伤的气息。林澈拉低兜帽,汇入离开的人群。他的行囊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些药材,还有那块刻着“白鸟归林”的胸牌,冰凉地贴在他的胸口。
在城门口,他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西贝拉的女侍正在那里等候,递给他一个小包裹。"王后陛下给您的,"女侍低声说,"她说感谢您对国王陛下的照顾。"
林澈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些金币和一封盖着王室印章的信函——这足以保证他在任何基督教领地安全通行。
他回头望向圣墓教堂高耸的圆顶,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离开耶路撒冷的道路。背后的圣城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如同一个正在醒转的梦境。
寒风卷起沙尘,拍打在他的斗篷上。前方的道路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不知通向何方。但林澈的步伐却异常坚定,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爱人——鲍德温四世,最后给他的一份礼物:自由,以及活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