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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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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只此一瞬痛相伴一生于是爱意连绵”
那晚周宁愿没有睡着。
她抱着那束染血的小雏菊,蜷缩在床头,一动也不动。
窗外的天从深黑渐渐褪成一种死寂的灰白,像她此刻的心脏。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无声地亮起、熄灭,又亮起。
祁珍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阿愿,你回我句话好不好?”
“我快担心死了……”
“顾许声一定会没事的,他那么厉害,你要相信他!”
“阿愿,别一个人扛着,跟我说说话。”
周宁愿的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她的脑海里只有画面,反复播放、慢放、定格——
顾许声从阳台坠落时那道绝望的弧线,他身下迅速洇开的暗色,他冰凉的手指,还有他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她着那些关切的文字,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回复。
阿愿:我回头的那瞬间,顾许声就那么的摔在了我的眼前,他坐着那么远的车来见我,可是我们甚至……
甚至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阿愿:他流了好多血。热的。我怎么捂都捂不住。
阿愿:是我害的,小珍珠。
阿愿:是我害的他。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眼泪就砸在了屏幕上。她抬手抹掉,模糊的视野里,祁珍的回复很快跳了出来。
小珍珠:不是你的错!阿愿,绝对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畜生的错!
阿愿:如果我没有住在这里,如果我没有那么晚出门倒垃圾,如果他不是来找我……
周宁愿打字的手抖得厉害:
他就不会来。
他应该在家里,在北恒,好好准备高考之后的假期要怎么发不发送,和他爸妈吃饭……而不是躺在这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想见你,那是他的选择。他保护了你,那也是他的选择。”祁珍没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阿愿,你不能把他的勇敢,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你不能把他的勇敢,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周宁愿看着那句话,却没有再回复。她放下手机,目光落在怀里那束已经有些萎蔫的小雏菊上。
浅黄与纯白的花朵沾着暗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刺眼又脆弱。
她轻轻拨开花束,在花茎之间,手指触到了一张硬质的卡片。
抽出来,是浅蓝色的卡片,边缘有些折痕。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上面是顾许声干净挺拔的字迹。
阿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了你。
特别喜欢。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希望你考虑考虑,考虑让我做你的男朋友,此后以这个身份照顾你。
没有落款,但每一笔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和鼓足勇气的坦诚。
周宁愿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卡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蓝。
那些含蓄的、温柔的、她曾隐约期盼又不敢确信的情感,此刻如此直白而滚烫地摊开在她面前。
可他再也无法亲口说出来了。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扯出的哀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周宁愿蜷缩起来,把卡片死死按在心口,那束小雏菊被她抱得变了形,茎秆折断。
她哭不出来,只是全身剧烈地痉挛,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朵残花。
陈苓一直守在客厅,听到声音冲进来,看到女儿的样子,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上前紧紧抱住周宁愿,一遍遍抚摸她汗湿的头发和绷紧的脊背。
“哭出来,宁愿,哭出来会好受点……”
可周宁愿只是抖,瞪大的眼睛里空茫茫一片,映着惨淡的晨光,没有焦距。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灰白。
接下来的日子,周宁愿和母亲在警察局和出租屋之间机械地往返。
案情清晰得残忍。那个男人在当晚的坠落中当场死亡。法医鉴定证实他死前吸食了违禁品过度,精神处于亢奋癫狂状态。
墙上的三角形记号、楼道里的踩点痕迹、以及周宁愿的证词,拼凑出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行径。
在扭曲的报复心在他使用了违禁品的作用下愈发膨胀。他摸清了她们搬家的规律,甚至在周宁愿家门口留下过不易察觉的记号号。
那晚,他吸食了过量违禁品,精神极度亢奋且混乱,终于等到了周宁愿独自一人的时机。
罪行清晰,证据确凿。
他罪该万死,但是死得这么便宜。
男人在坠楼当场就已死亡,法医鉴定其死前处于严重的精神障碍状态,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行为的罪恶,也无法抵消他造成的伤害。
周宁愿作为受害人和关键证人这几天来回奔波,加上心理压力大,瘦了不少,陈苓看着着实心疼。
她做完这些,剩余的事情都是顾许声父母那边解决了,顾许声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当她听到可以对那个死人的遗产提起诉讼的时候,她很想笑。
赔偿?遗产?
这些字眼在她听来空洞而荒谬。那个恶魔死了,一了百了。
可她的顾许声呢?他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妈,我想回北恒。”在案件主体移交亭城法院之后,她们被允许离开后,周宁愿对陈苓说。
她的声音平静,眼神却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我要回去。他在北恒的医院。”
陈苓同意了,她们没有回以前和周安行有关联的任何地方,而是住进了陈苓早就租好离医院不算太远的一套小公寓。
房子干净明亮,社区安保也好,但再好的环境也驱不散笼罩在周宁愿心头的阴霾。
刚安顿下来的下午,祁珍就来了。
女孩眼睛肿得像核桃,扑上来紧紧抱住周宁愿,什么也没说,先自己哭了一场。
哭完了,才抽噎着说:“我爸妈也知道了,他们……他们很难过。让我好好陪陪你。”
三个人陈苓、周宁愿、祁珍,一起去了北恒第一人民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顾许声在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能看到他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连接着各种发出单调声响的仪器。
他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苍白得几乎看不见一丝的血色,只有胸膛随着呼吸机微不可察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顾母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
她看到周宁愿,眼神瞬间变得尖锐而痛苦,猛地站起来挡住去路。
“你还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因为压抑怒火而颤抖,“我儿子就是被你害成这样的!我早就说过,让他离你远点!离你远点!他偏不听!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她说不下去,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
周宁愿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承受着这尖锐的指责。
祁珍想开口,被陈苓轻轻拉住了。
“顾太太,”陈苓上前一步,语气尽量平和,“发生这种事,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宁愿也是受害者,她这几天……生不如死。孩子们的感情,我们大人可能不完全懂,但许声是为了保护宁愿才受伤的,他是个勇敢善良的孩子。现在最重要的是许声能挺过来。我们过来,只是想看看他,没别的意思。”
“看他?”顾母放下手,通红的眼睛盯着周宁愿,满是恨意和绝望,“看她把我儿子克成什么样吗?滚!你们都滚!我不想看见你们!”
“美华。”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顾父开了口。他比妻子显得冷静一些,但眉眼间的疲惫和沉痛同样深重。
他看向周宁愿,目光复杂地审视着她。
“你叫周宁愿,是吗?”
周宁愿缓缓将视线从ICU的玻璃上移开,对上顾父的眼睛。
“是。”
“我们借一步谈谈。”顾俞对她说到,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陈苓怕顾俞会突然情绪不对,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来,但是周宁愿摇摇头,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没事的。”
陈苓这才同意她跟着顾俞去了。
到了医院楼梯口,窗外的风景正直正午。
“许声跟我们提过你。”顾俞的声音低沉,“很多次。他说你很好,勇敢,坚强,像……小雏菊。”
他顿了顿,似乎也因这个比喻而刺痛,“他说他喜欢你,非常喜欢。喜欢到……可以不顾我们的反对,一次次跑去亭城找你。喜欢到连未来规划的每一笔,都悄悄写上了你的名字。”
“他喜欢你喜欢到可以什么都不顾,就像现在这样,他命都不顾。”
周宁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他对她好,却不知道他在父母面前如此坦承而坚定,不知道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规划着有她的未来。
“我们之前不理解,甚至反对。”顾俞叹了口气,那份属于成年人的理智和压抑的悲痛交织在一起。
“觉得他还小,觉得你……家庭复杂。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他躺在这里,是为了你。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这位妈妈说的,他善良,勇敢。”他的目光落在周宁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女孩眼里那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空洞,让他后面责备的话咽了回去。
“医生说,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但颅脑损伤非常严重,中枢神经很可能无法恢复。他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一辈子醒不过来”这几个字,周宁愿还是晃了一下,她扶住了扶梯,才没有让自己摔倒。
“我会照顾他。”周宁愿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不管他能不能醒,不管要多久。我会照顾他。”
顾俞却深深地看着周宁愿,许久,点了点头。
“你先回去吧。他现在需要绝对安静。以等以后他情况再稳定下来些,你可以来看他。”
离开医院时,夕阳如血,泼洒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
时间并不会因为谁的痛苦而停滞。
周宁愿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是北恒一所不错的大学,离医院不远。
她选择了心理学专业。
陈苓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努力支撑着这个小小的家。
祁珍去了外地一所顶尖大学,但几乎每天都会和周宁愿视频或发消息,用她的方式笨拙而执着地温暖着好友。
周宁愿开始了大学、医院、家三点一线的生活。
她申请了不住校,每天上完课就去医院。
顾母起初依旧抗拒,但或许是被周宁愿日复一日沉默的坚持磨得没了力气,或许是在顾父的劝说下态度有所软化,渐渐地,不再拦着她待在病房内。
她把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了医院。
她学会了怎么帮顾许声按摩四肢防止萎缩,学会了怎么用棉签沾水润湿他干燥的嘴唇,学会了怎么看监护仪上那些波动的数字。
她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
说今天的天气,说学校里的银杏叶黄了,说妈妈尝试做了新菜,说祁珍又打电话来唠叨,说她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他可能会喜欢的书。
也说过去。
说小时候他把她从秋千上拉起来,说他在雨里给她撑伞,说他送的懒羊羊玩偶,说他在楼下等她到深夜,说他突然出现在亭城给她过生日,说那晚的烛光和未说完的话。
“顾许声,”她总是用很轻的声音叫他,指尖小心地避开他手背上的留置针,“你不是想知道,我生日许了什么愿吗?”
病床上的人安静地沉睡,只有氧气面罩下微弱的呼吸声。
“我许了好多愿望。希望妈妈开心,希望祁珍顺利,希望我能考上想去的大学。”
她停顿很久,声音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最后一个愿望……我只许了一个。”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一个只有顾许声的愿望。”
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他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
顾许声一直沉睡着,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片纯白里。
医生尝试过各种促醒治疗,收效甚微。他的生命依靠仪器和药物维持,身体机能不可避免地慢慢衰退。
医生私下里对顾家父母和周宁愿都暗示过,长期植物状态下的并发症风险很高,各个器官都可能逐渐衰竭,现在的“稳定”可能只是风暴前暂时的平静。
大二那年,一个同系的男生对周宁愿发起了追求。
他阳光、优秀,看得出是鼓足了勇气。
他在学校里的长椅拦住了她,真诚地说:“周宁愿,我很欣赏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很爱你的。”
周宁愿正在看一本厚厚的《神经康复学》,闻言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那个在医院的人吗?”男生对她做足了攻略,他皱起眉,语气里带上了不自觉的优越感和一丝怜悯,“我知道他,他不是……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吗?周宁愿,你还这么年轻,你要守着一段没有回应的感情,一个……植物人一辈子吗?”
周宁愿合上书。
她看向男生的眼神依然没什么情绪,但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在烧。
“他是因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她的声音清晰,一字一顿,砸进了他的耳朵里,“你口中的‘植物人’,在那一刻推开我,挨了刀子,从三楼摔下去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变成植物人。他只想着我不能有事。”
她站起来,比男生矮一些,但背脊挺得笔直。
“你说爱?你凭什么说爱我?你敢在明知道会死,会生不如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为我去死吗?你不敢。”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透彻骨髓的疲惫和疏离,“你连理解都做不到,所以,也别轻言‘爱’这个字。你看不起他?其实,你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
男生被她话语里的决绝和冰冷刺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狼狈离去。
周宁愿重新坐下,打开书,手指却微微发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冷静下面,是日夜啃噬她的恐惧和绝望。
顾许声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令人担忧,几次轻微的感染都险象环生。医生的话越来越委婉,但意思越来越明确。
顾许声的情况,却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变差。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
大学四年,周宁愿就在这样往返于学校和医院的日子中度过。她毕业了,在离北恒不算太远的一个城市找了份工作,方便随时回来。
但是顾许声长期的昏迷消耗着他的身体。
尽管有最好的护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肺部反复感染,泌尿系统问题,最近一次检查,医生委婉地提示,他的肾脏功能出现了衰退的迹象。
长期卧床的病人,多器官功能衰竭是常见的并发症。”医生对顾家父母和周宁愿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维持,控制感染,延缓进程。但是你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所有人都在劝,先是委婉,后来渐渐直接。
连顾父顾母,在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心力交瘁和希望一次次破灭后,也开始面对那个他们一直回避的话题。
是否还要让他这样“活”着,承受或许存在的痛苦,等待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迹。
顾母这几年来苍老得厉害,头发白了大半。
她看着病床上越来越消瘦,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儿子,眼睛里早已没了最初的尖锐怨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痛。
一天下午,周宁愿刚替顾许声擦完脸,顾母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周宁愿,只是坐在床边,握住儿子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
病房里很安静。
过了很久,顾母才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用尽了力气:
“宁愿。”
周宁愿动作一顿。
这是出事以后,顾母第一次这样叫她。
“这几年……辛苦你了。”顾母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儿子脸上,“我知道,你心里也苦。”
周宁愿没说话,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错了。”顾母的眼泪无声滑落,“我当初要是没那么反对你们,许声是不是就不会瞒着我跑去亭城,是不是就不会……”
“阿姨,”周宁愿轻声打断她,“没有如果。”
顾母吸了吸鼻子,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周宁愿:“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吧?”
周宁愿点头。
“这样下去……他太痛苦了。”顾母的眼泪流得更凶,“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身体却在一点点坏掉。每次感染,每次抢救,都是在折磨他,也是在折磨我们每一个看着他的人。”
周宁愿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宁愿,许声他也许并不想这样。”顾母有一次红着眼对她说,语气不再是尖锐的指责,而是同为人母,看着孩子受苦的悲恸。
“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让他痛苦地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过问过他的意愿。
周宁愿只是摇头,用力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敢放手?
顾许声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是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手,是告诉她“你很好”的声音。
他成了她活着的理由,是她熬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面对每一个空洞明天的唯一支撑。
所有人都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以为她上了大学,生活似乎走上正轨,就是“好起来”了。
只有她知道,从来没有。
抗抑郁的药吃了又停,停了又吃,没什么用。
心理医生的疏导,听进去,道理都懂,但落不到心里。
任何“为自己而活”的信念,在顾许声可能消失的面前,都苍白无力。
她不是为自己活的,她是靠着“顾许声还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心还在跳”这个微弱的信念,一天天捱过来的。
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她靠什么活下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顾母泣不成声,“可他是我儿子啊,我看着他从那么小,长成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我看着他躺在这里将近五年了,五年了,宁愿他一次都没睁开眼看过我……”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
“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那晚,他就那么……是不是反而……”她说不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周宁愿静静地坐着,看着顾许声沉睡的容颜。
五年时光,病痛和沉睡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依然清俊,却瘦削得脱了形,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灰。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
顾母哭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看向周宁愿,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痛苦:
“我们、我们让他走吧。好不好?”
“让他别再受这种罪了。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周宁愿看着顾母,又缓缓转回头,凝视着顾许声。
最后,那天她没有回答顾母的话。
顾母眼中的光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灰。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站起身,蹒跚地离开了病房。
周宁愿重新握住顾许声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颊边。
他的手冰凉,她的脸也是冰凉的。
“顾许声,”她对着沉睡的人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你会怪我吗?”
“怪我没有听话,没有好好活着,没有努力快乐,没有对自己很好很好吗?”
当然不会有回答。
她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许声,你不在之后,再也没人疼我小性子了。”
这个世界好吵,好累。
没有你,每一天都像在黑暗里走路,没有尽头。
“他们都在劝,劝我放下,劝我让你走。”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滚烫地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冷,“可是我做不到许声,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很不听话?”
她记得他所有的好,记得他所有的温柔。他带来的那些“永远的快乐”,随着他的沉睡,早已变成了记忆里泛黄的标本,美好,却失去了生命力。
永远的快乐,是顾许声带来的。
他走了,快乐也死了。
她靠在他还在跳动的心脏上活着。
每一次监护仪规律的声响,都是她继续呼吸的理由。
可如果连这个理由,都快要被剥夺了呢?
那天晚上,周宁愿没有立刻离开医院。
她打了一盆温水,像往常一样,仔细地帮顾许声擦洗身体,按摩四肢。
动作轻柔,目光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
做完一切,她坐在床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
打开,里面是几张旧照片,那束早已干枯却依旧被保存的小雏菊的一部分花瓣,还有那张浅蓝色的卡片。
她拿起卡片,指尖再次抚过那些字迹。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和祁珍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祁珍问她这周末回不回去,说要给她带新发现的甜品。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终什么也没发。
她又点开和陈苓的聊天框。
妈妈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叮嘱她晚上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冰箱里留了汤。
周宁愿看着那条消息很久很久,然后开始缓慢地打字。
阿愿:妈,对不起。
阿愿:谢谢你。谢谢你后来努力学着爱我。
阿愿: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想去找他了。
阿愿:别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将铁盒仔细收好,放回包里。
然后,她俯下身,在顾许声苍白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顾许声,”她贴着他的耳边,用气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睡眠,“我最后一个愿望……”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枕畔。
“许愿你回到我的身边。”
“或者……”
她睁开眼,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近乎解脱的浅浅笑意。
“我去到你的身边。”
深夜的病房,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周宁愿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顾许声的手。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轻缓,绵长,最终,与他的呼吸,以及仪器的声响,融为了一体。
仿佛只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查房的护士推开门,例行检查时,发现了异样。
年轻女孩趴在床边,像是疲惫至极睡着了。但护士走近,轻声唤了几次,都没有反应,直到她碰了碰她,触手一片冰凉。
护士心里一沉,连忙按下呼叫铃,同时去检查病人的情况。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顾许声腕部时,旁边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了一阵短促而尖锐的鸣响——
屏幕上,那条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在所有人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拉成了一条笔直、冰冷、再无任何波澜的直线。
“嘀————————”
长鸣刺破了清晨病房的寂静。
几乎在同一时刻,周宁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条刚刚发送成功的消息。
是给陈苓的。
而趴在床边的女孩,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而又安宁的弧度。
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窗外,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有些长夜,再也等不到黎明。
陈苓发疯般赶到医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的女儿,和她用生命爱着的男孩,安静地躺在那里,手牵着手,仿佛只是共同沉入了一个不再有痛苦和分离长长的梦境。
周宁愿的最后一个愿望,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实现了。
他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而是她,终于去到了他的身边。
永远地。
清晨的阳光彻底铺满了病房,那盆被她种在窗台上的小雏菊。
在晨光中舒展着纯白与浅黄的花瓣,生机勃勃,永恒地盛开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