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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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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愿回到了那种按部就班、埋头苦读的节奏里,像一叶在风浪后终于寻到暂时平静港湾的小舟。
日子被切割成整齐的方块。
清晨起床,上学,听课,刷题,晚自习,然后踏着夜色回家。
虽然亭城的春天潮湿多雨,常让人心情也跟着发闷,但规律的忙碌本身,就像一层坚硬的壳,将她内心那些不安和脆弱包裹起来,让她可以暂时不去深想。
和顾许声的联系从未断过。
每晚睡前雷打不动的电话,成了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穿过几百公里的距离,依旧温润清澈。
他会问她今天学了什么,有没有遇到难题,也会分享他自己学校的趣事,竞赛的进展,或是抱怨一下做不完的卷子。
他们聊学习,聊琐碎日常,聊偶尔对未来的迷茫。
他们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平和的现状,像两棵努力向着对方生长的树。
根须在黑暗的泥土里无声地纠缠,枝叶却先要各自沐浴风雨,拼命长高。
祁珍也总在,这个热情似火,家境优渥的女孩,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她会发来大段大段的语音,分享她参加了什么有趣的活动,买了什么漂亮的新裙子,或是吐槽某个讲课枯燥的老师。
她也会隔三差五地寄来包裹,有时是亭城买不到的精致点心,有时是她觉得适合周宁愿的发卡、笔记本。
周宁愿每次都会认真道谢,也会跟她分享亭城街头新发现的小吃,或者考试进步的一点喜悦。
祁珍填补了周宁愿身边“闺蜜”角色的空白,让她在沉重的学业之外,还能感受到属于少女时代那份轻盈明亮的友情。
而母亲陈苓,也在以一种缓慢而又笨拙,甚至常常带着过往戾气残留的方式,试图靠近她。
争吵不再像在北恒时那样频繁和歇斯底里。
陈苓会记得在她晚自习回家后,在锅里留一碗温热的汤;会在天气转冷时,生硬地提醒她加件衣服;偶尔周末,甚至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场——虽然两人常常一路无话,气氛尴尬。
周宁愿能感觉到,母亲身上那股尖锐的怨毒和崩溃正在慢慢沉淀,转化成一种更深、更沉默的疲惫,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又试图弥补什么的小心翼翼。
她开始能在母亲偶尔望向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歉疚和痛楚,那是属于“母亲”这个身份的情感,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
周宁愿心里清楚,母亲在暗自下定决心,关于离婚,关于与过去彻底割裂,只是选择将这场风暴的尾声,推迟到她高考之后。
这种沉默的承担,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生活似乎真的在顺着一条虽然坎坷但能看到尽头的轨道,平稳地向前滑行。
直到高三上学期那个平凡的午后。
课间休息时,教室里弥漫着昏昏欲睡的气息。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我靠!你们看学校论坛了吗?”几个凑在一起的脑袋立刻围了过去,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真的假的?言顺学姐?那个上一届特别漂亮的学姐?!”
“论坛里爆的,说是……服药自杀了。”
“天啊!怎么会……”
“帖子里还有好多之前的截图,说她私生活混乱什么的……不过现在好多人在说那些都是造谣……”
“听说是家里逼的?把她当摇钱树?”
“……”
言顺。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周宁愿的心湖,漾开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意。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言顺学姐……她见过的。
刚转学来的第一天,那个给她带路的学姐,临走时,学姐对她浅浅笑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栀子花。
那就是言顺,那样好的一个学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论坛和一些隐蔽的角落里,开始流传关于她的各种不堪的谣言,用最恶毒的词汇编织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言顺”。
周宁愿从未相信过那些话,她只相信那个早晨指路时,学姐眼中纯粹的善意。
她没想到,再见这个名字,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论坛的帖子很快被疯狂转发、讨论,真真假假的信息混杂在一起。
有自称知情者爆料言顺家境贫寒,父母极度重男轻女,将她视作换取彩礼,帮扶弟弟的工具,早已为她“明码标价”,物色所谓“合适”的结婚对象,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和前途。
有帖子贴出了疑似言顺生前最后几条压抑的动态截图,字里行间透露出绝望。
当然,也有声音在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无风不起浪”,但很快被更多愤怒和惋惜的声浪淹没。
真相似乎随着女孩生命的逝去,反而被迫浮出水面,带着血淋淋的残酷。
周宁愿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和讨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重男轻女……逼婚……物化……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
她想到了北恒那个冰冷的家,想到了父亲周安行嫌恶的眼神和母亲的痛苦嘶吼,想到了那句刻在她骨子里的“要是我们阿愿是个男孩就好了”。
一阵强烈的共情和悲愤涌上心头。她为言顺感到无比心痛和惋惜。
那样美好的一个人,本该有灿烂的未来,却这样陨落了。
她也感到一阵后怕的庆幸,庆幸自己的母亲,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堪之后,似乎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选择,虽然这选择来得那么迟、那么艰难。
同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
她能做什么呢?她连自己的命运都还未能完全掌握。
“曾经和她站在一起的学长……是否也选择相信学姐呢?”这个念头莫名地在她脑中闪过。
在言顺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她也见过几次言顺和那个名叫江许年的学长走在一起,他们站在一起很般配。
周宁愿看出来了,江许年落在言顺身上的眼神,带着不一样的情感。
那么,这个学长此时收到学姐的离世消息,他是否悲痛呢?
她不知道。
人心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常常超出她这个年纪的想象。
周宁愿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讨论,浑身发冷,感同身受的悲哀与愤怒几乎将她淹没。
她为言顺流泪,也仿佛在哭自己身上那无法挣脱的、性别的“原罪”。
这件事让她更加沉默,也让她对陈苓那份复杂的情感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这件事在校园论坛上沸沸扬扬了将近半个月,像一场席卷所有人的风暴。
最终,所有的帖子在某一天清晨被统一清除、锁定,讨论的热度被强行按下。
学校方面对此事三缄其口,只是加强了心理辅导和所谓“正确价值观”的宣传。
青春期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新的事物吸引,随着时间流逝,关于言顺的讨论渐渐变成了私下里偶尔的唏嘘,然后沉入记忆的河底。
周宁愿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现实。她还有一场必须打赢的仗。
日子不再是“一天一天”地过,而是“一周一周”甚至“一月一月”地飞逝。
到了新年的时候,陈苓依旧没什么庆祝的兴致,家里冷冷清清。
周宁愿蜷在书桌前,窗外偶尔传来遥远的鞭炮声。
就在这时,手机同时响起视频邀请的铃声,来自顾许声和祁珍。
她愣了一下,依次接通,屏幕上顿时挤满了熟悉的笑脸。
顾许声的背景是北恒他家阳台外绚烂的烟花,祁珍则在她家宽敞的露台上,身后也是漫天华彩。
“阿愿!看这边!新年快乐!”祁珍挥舞着手里的烟花棒,笑靥如花。
顾许声则将镜头转向夜空,声音温柔:“阿愿,这边也在放烟花,给你看看。”
周宁愿举着手机,镜头对着自己这扇只能看到对面灰墙的窗户,鼻子发酸,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这边……什么也看不到。”她小声说。 “那你看我们的!”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那一刻,她仿佛同时置身于两处璀璨的夜空下,孤独感被奇异地冲淡了。
他们隔着屏幕,一起倒数,互道新年快乐,约好新的一年要一起努力。
陈苓从房间出来倒水,看见她对着手机又哭又笑的样子,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回了房间。
而顾许声,也真的做到了他“放假来看你”的承诺。暑假时他就独自来过亭城一次,虽然只匆匆待了一天,却足以让周宁愿在之后枯燥的学习中反复回味。
到了寒假,来的不止是他,还有祁珍。
祁珍家里对她管得严,但得知她是来找周宁愿,又听说有顾许声同行虽然祁珍对此颇有微词,但为了能出来还是妥协了,便也放心了许多。
不过祁珍父母还是安排了专车接送以及身边有打扮成素人的保镖陪伴左右。
三个人在亭城碰了头。
那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顾许声看着周宁愿明显清瘦了些的脸颊,眼里满是心疼,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好像长高了一点。”
祁珍则直接扑上来抱住她:“阿愿!想死我了!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熟悉的关怀让周宁愿眼眶发热。
他们像寻常的好友一样,逛了亭城那些算不上景点的角落。
祁珍对什么都好奇,拉着周宁愿尝街边冒着热气的小吃,顾许声就跟在后面,负责拎东西和付钱,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周宁愿带着他们去自己平时独自看书的湖边,冷风凛冽,但阳光洒在冰面上,泛着碎钻般的光。
祁珍搓着手哈着白气,叽叽喳喳说着北恒的趣事和各自学校的见闻,顾许声则更多时候安静地听着,目光时不时落在周宁愿身上,确认她是否真的开心。
晚上,他们挤在周宁愿那个小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找了部老电影看。
地方不算太大,顾许声和周宁愿只能挨着坐在床边铺了垫子的地上,把椅子给祁珍坐,她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
电影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在脸上,谁也没认真看进去多少,但这种久违被朋友包围的感觉,让周宁愿心里涨满了酸涩的温暖。
陈苓那晚做了几个菜,虽然依旧话少,但态度比平时缓和许多。
祁珍待了两天就被家里催着回去,顾许声多留了一天。
最后那个下午,他们又去了湖边。
夕阳西下,给冰面镀上一层暖金色。顾许声看着身边女孩被风吹红的鼻尖,忽然很认真地说:“阿愿,再坚持一下。等高考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在。”
周宁愿重重点头,把脸埋进厚厚的围巾里,闷声说:“我知道。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这份短暂相聚的温暖,像一颗被小心收藏的糖,足以支撑她熬过接下来漫长而寒冷的备考时光。
顾许声和祁珍离开后,生活再次回归单调的轨道。
但这次,周宁愿心里似乎多了一点坚实的东西。高三下学期像被按下了无可挽回的快进键,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日益锐利,压力成倍增长。
她学得更晚,回去的路也更显幽深。
这才2月末,天还是冷的。
那晚她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巷口那个总是守到很晚的卖烤红薯的老奶奶,买了一个暖手。
香甜的热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她拿出手机给顾许声发消息,汇报今天的学习进展,琐碎而平常。
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分享着琐碎的日常和学习的进展,这让她感到安心。
快走到小区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时,烤红薯也吃完了。夜更深,周围更静,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忽然,她隐约听到,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似乎还有另一个……更轻、更迟疑,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的脚步声。
所有关于北恒巷子的可怕记忆和被对门男人注视的恶心感轰然涌上!
她头皮发麻,猛地回头——
昏暗的路灯下,空荡荡的街道,树影摇晃。
除了她自己,看不到第二个人影。
是错觉吗?还是太累了,神经紧绷产生的幻听?
她用力捏了捏手里的书包带子,手心里沁出冷汗。
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停留,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小区大门,直到听见身后单元门“咔哒”关上的声音,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
回到家,她没跟陈苓提这事,只是暗自决定,以后尽量再提早一些回家。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真的提前了离校时间,回家的路上也格外小心,但再也没有听到过那种可疑的脚步声。
渐渐地,那份紧张感随着日常的重复和学业的繁忙被冲淡了,她又慢慢放松了警惕。
或许,那天真的只是自己吓自己吧。
时间就在这种时而紧绷,时而舒缓的节奏中,飞快地流淌,一下子就从料峭春寒窜到了四月末。
教室黑板旁的倒计时牌,已经无情地翻到了“距离高考还有38天”。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在最后的冲刺轨道上狂奔。
睡眠不足、压力山大,成了高三下学期的常态。
周宁愿也淹没在这股洪流里,忙得晕头转向,甚至忘了自己的生日就在不远处的“五一”劳动节。
四月三十号晚上,她照例在书桌前鏖战到深夜。
临近零点,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顾许声的消息。
许声:快要五月了。十八岁生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笑脸】
周宁愿盯着屏幕愣了好几秒,才恍然惊觉。
啊,对啊,我的生日要到了。
五月一号,劳动节,也是她成年的日子。这段日子被试卷和倒计时塞满,这么重要的事居然被她抛到了脑后。
不过生日对于她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她很少过生日,但是顾许声却每年都陪她过。
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搞惊喜,买蛋糕,点蜡烛,给她唱生日歌,给她买礼物。
当她看见顾许声的消息时,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还有一丝想逗逗他的冲动。
她抿嘴笑了笑,手指飞快地打字。
阿愿:礼物啊……嗯……现在最想要的,就是立刻看到你。【偷笑】
她发出去,想象着顾许声在那边可能会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然后回复她“别闹”、“好好说”之类的话。
毕竟,现在都快零点了。
许声:就这么简单?
周宁愿笑意更深,继续逗他。
阿愿:这还简单啊?难不成你真能现在过来?【挑眉】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的同时,另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许声:嗯。
嗯?周宁愿眨了眨眼,这个“嗯”是什么意思?她正想再问,手机直接响了,是顾许声打来的电话。
她有些疑惑地接起:“喂?许声?”
电话那头传来他清晰而温柔的声音,带着夜晚特有的宁静,还有一丝……近在咫尺的错觉?
“阿愿,”他说,“看窗边,往楼下看。”
周宁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握着手机,下意识地从书桌前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依旧是那棵榕树下,清冷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晕交织,洒在楼下的空地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深色的外套,正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朝她的窗口望来。
手机屏幕的光,隐隐映亮他含笑的眉眼。
是顾许声。
周宁愿彻底愣住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呼吸都屏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少骗——”她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楼下的他,真的抬起手,朝着她的窗口,轻轻挥了挥。
听筒里,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无比清晰地传来,敲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她的心尖:
“生日快乐,阿愿。”
窗外是寂静的夜,窗内是停止的时间。周宁愿握着手机,呆呆地看着楼下那个为她跨越夜色而来的少年。
忽然觉得,所有备考的疲惫、过往的阴霾、以及对未来的惶惑,在这一刻,都被这猝不及防真实的惊喜,轻轻熨帖了。
十八岁的第一个瞬间,是他带来的。